思想深流 | 灯亮的一刻

宝安湾
06-25 08:09
摘要

伯斯

跋山涉水逛博物馆、美术馆,最珍贵的时刻大概是某件艺术品对自己“显灵”吧。很幸运,这样的“显灵”我遇上过两次。一次在纽约MoMA扭头撞见巴尼特·纽曼的《人,英勇而崇高》,一次在梵蒂冈博物馆的走廊尽头迎上《拉奥孔》的凝视。

这两次“显灵”,来得都很突然。它们不是“朝圣”名单上期待已久的明星作品,不是梵高《星空》里的漩涡,不是贝尼尼掐进肉里的指节,不是米开朗基罗《圣母怜子》三角形的构图。我遇见它们的时候,脑子里没有明确的“想看它们”的念头,甚至不知道这两件作品在那里。

先是MoMA的那一次。搭电梯上四楼,一出来就是波洛克,一整面墙的滴画——混乱,却有某种让人安心的特质,总有人坐在它前面沉思。从沉思中抬头,右转,准备进入下一个展厅,刚转过头,脚还未抬,突然就被右边展厅的那一抹猩红砸晕。画面被几条垂直的线从中劈开,像雷霆划过天幕,又像洪荒之初的光。那就是纽曼的《人,英勇而崇高》。

它长得极其抽象,2米多宽、5米多高,完全无法“讲故事”。我后来又去看了它好多次,常常听见路过它的人说:“这画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你帮我和它合张照吧。”它那种吞噬性的存在,仿佛在说:“你进来。”我站着,眼睛被它吞进去了一会儿。在那一瞬,我明白了曾被我当作过度阐释范例的汤姆·赫斯的评论:“纽曼‘拉链’线条就是亚当,或者是分割光明与黑暗的原初行为,又或是无以名状的耶和华本人的形象。”这不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笑话,而是一种真实的、语言之外的感受。画面本身没有内容,却充满了对意义的索取,如何填充完全取决于观看者。

另一次显灵,是在梵蒂冈博物馆。长长的展厅尽头,它独自伫立。周围没人。哪怕在旅游淡季,也不像一件伟大艺术品应有的排场。那一段无人走廊成了私人戏剧的一部分:我远远地看见了它,然后像朝圣者一样缓慢接近它,被拉奥孔那被蛇缠绕的肌肉与挣扎吸引,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没有什么哲学引用,没有艺术史的知识跟进。我只是看到一个人正在被蛇缠住,知道他快死了。拉奥孔是神话中的预言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袭来无力逃脱。

我常想,为什么是这两件作品对我“显灵”?为什么不是那些更有名、更具象、更易于爱上的艺术品?

我后来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因为在遇见之前,它们是我读过但未曾深入消化的符号,而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我“撞见”它们,那些虚浮的知识突然坠地成形,成为一种无可取代的“此时此地”。

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想到却没能写下的想法、听过却不理解的评论、在脑子里回荡了很多年都找不到出口的一个词、一次模糊的梦……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不断为自己编织故事,这些故事都漂浮着,像河面上漂浮的树枝。而有些时刻,它们被现实中的某件事钉住了,成为意义附着的锚点,用海勒的话说,“突然成为本来没有焦点的宇宙的中心”。

荣格说,“人类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自在的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梵高的《农民鞋》可能是海德格尔的灯,《人,英勇而崇高》《拉奥孔》便是我的灯。

人不断为自己编织故事,然后在无数偶发的经验中,总有那么一些契机,“啪”的一声,灯亮了。

只要编织的故事足够丰富,创造的连接足够多,总有灯会亮起,让人不被放逐在纯粹自在的、黑暗的虚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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