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
重读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小说开篇描写斯通纳童年的家:“木屋随着岁月吸收了干燥土地的颜色,灰、褐,间杂着惨白”,像任何一间荒废的老屋,正在经历一场极其寂静、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风化。
只是这间屋子是有人居住的,一家三口,未成年的孩子,通常意味着活力满满的家庭单位,在这个家庭里,弥漫在空气里的却只有沉默。被体力活压弯腰的父亲,眼神黯淡模糊鲜少波动也不聚焦的母亲,早早学会埋头干活不问前路的孩子,好像也从风化的石头、贫瘠的土地吸取了那惨淡的灰、棕、白,见不到一点生机。
很难不想到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只增不减,混乱、衰败、无序是宇宙的底色。如果没有新的能量注入,没有新的联系产生,人也会像老屋一样,日渐塌陷、褪色、碎裂,直至归于土壤。人正在被抹去。
这部小说写于1965年,却在半个世纪后成为畅销书,在当下的语境下,小说对斯通纳的妻子伊迪丝的描述备受诟病——她被描绘成一个阴郁、控制欲极强的女性:冷漠、疏离,甚至有些精神暴力。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为他人的幸福负责”,是一个未能成熟、未能觉醒的个体。这样的描写不无性别刻板之嫌,尤其当我们意识到她的压抑与冷漠,可能是那个时代女性失去自我、失去发言权导致的结果时。
一个人最恐惧的形象,往往是自我的投射。斯通纳眼中的伊迪丝拒绝改变,厌恶波动,对新鲜事物本能地抵触,这正是斯通纳自身深藏的部分。他也曾迸发过生命力,受到文学的感召,背离父母的命运,选择了自己的路,也体验过真正的爱情。但在更大范围的生命体验中,他在精神世界里筑起高墙,忽视外面世界的战争与剧变,抗拒改变,也拒绝真正的联结。这对夫妻彼此厌恶、互不理解,看似是仇敌,实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相互争夺“主体性”,滑向“他人即地狱”的命运;逃避“主体间性”,逃避人与人之间真正互为主体、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斯通纳》在今天这个时代成为畅销书,或许并非偶然。斯通纳的命运,像是一则关于普通人如何默默溃散的寓言,在高效系统化生活的统治下,人像机器一般履行职责,失去抵抗熵增的能量,也很难燃起热情,把他人视作真正活着、有情绪、有欲望的“人”。想象一下城市里的陌生人,是不是也是灰蒙蒙的,好像褪色成了柏油马路、高楼幕墙或阴天?
我之外,世人皆NPC——当对“主体性”的呼唤成为主流,主体间的相互理解可能毫无立足之地。但也许正因如此,爱才有了意义。在一个熵增不可逆,逐渐溃散衰败的宇宙里,即使相互理解并不可能,但爱为一个主体对另一个主体的包容、接纳提供了空间。爱的那一瞬间迸发的激情,正是生命力之所在,让人——自己和他人——可以在风沙中保留一点点自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