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碗里的糯米粉簌簌落在老地图上,洇出片片雪域。祖母揉面的手背隆起山脉,皱纹里嵌着五湖四海的稻香。她说汤圆是土地结的露珠,顺着二十四节气的脉络滚动,在元宵夜的瓷勺里凝成小小的故乡。
北纬三十度线上的冬雪总裹着甜味。当第一粒糯米坠入石臼,整个秦岭以南便醒在乳白的烟霭里。黧黑的石磨盘转动时,会碾碎不同经度的月光——江浙的糯米要浸着三更露,云贵的稻粒须裹着晨霜收,而岭南的粳米非得在午时曝晒,让亚热带的阳光渗进每道米纹。
在晋北,女人们揉面时总要往糯米粉里掺羊奶。寒风撞着窑洞的窗棂,铜锅里的红糖熬成琥珀色的岩浆。包汤圆的老妪指节粗大,却能捏出薄如宣纸的面皮。“咱这儿汤圆要包成纺锤形”,她将枣泥馅搓成长条,“老辈人说,像不像塞外孤烟?”沸水里沉浮的“白纺锤”确实拖着细长的尾,恍惚间让人望见千年前驼队留在雪地上的辙痕。
江南的汤圆是水做的。青石埠头边,戴蓝印花布的妇人用井水淘米。木桶里浮沉的糯米粒,像极了乌篷船漏下的星子。苏州阿婆的汤圆裹着桂花糖,咬破的瞬间会涌出整个秋天的香气;绍兴人家的则藏着酒酿芯,醉意从舌尖漫到眼角,恰似鉴湖水的涟漪。最妙是运河船娘的手艺——她们在摇橹间隙包汤圆,面皮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荷香。
行至潮汕,汤圆竟在咸甜间走出第三条路。老厝天井里,阿公将炒熟的花生碎、虾米、香菇丁拌成金褐色,像在调配某种秘制香料。铁锅蒸腾的雾气中,汤圆渐成半透明的玉卵,隐约透出内里山河。祠堂供桌上的那碗汤圆要摆九粒,取“久久归宗”之意,烛火摇曳时,红漆木盘上仿佛游动着九条皎洁的鱼。
西南深山的汤圆藏着山神的馈赠。苗家姑娘攀着藤梯采悬崖野蜜,土陶罐里的蜂巢还沾着雾凇。她们把蜂蜜凝成琥珀珠子,包进汤圆时哼着古老的《糯歌》,火塘映得银饰忽明忽暗。某个雪夜,我见佝偻的寨老往火堆里投了枚汤圆,爆开的糯米香中,他喃喃自语:“给山那头的婆娘捎个信。”
最惊心动魄的汤圆在闽南海隅。渔村祠堂前支起十口大锅,人们比赛包“讨海丸”。比拳头还大的汤圆里,裹着整只鲍鱼、干贝甚至金箔,宛如微缩的龙宫。煮汤圆用的是海水,捞起时泛着淡淡的蓝。
旅居南洋的叔公来信说,槟城的汤圆浸在椰浆里。红白两色丸子浮沉于乳白浆液,恍若阴阳太极。福建移民加姜汤,广府人家撒花生碎,潮州商会则坚持配功夫茶。不同肤色的手伸向同一口甜锅——汤圆在这里成了粘合离散的糯米胶。
去年冬至在京都古寺,竟撞见写经婆婆供着抹茶汤圆。碧绿的茶汤里,白玉团子载沉载浮,枯山水庭院掠过鸦影,老婆婆用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幅《糯月图》。
今晨翻检母亲寄来的包裹,青竹篾里凝着霜花的,是家乡的冻汤圆。不需烹煮,含在口中自会化开三十年前的月光:那时柴灶烧得正旺,我偷捏的面兔子在屉笼上蒸出耳朵,父亲将白糖罐藏在碗柜顶层,而窗外,新雪正在瓦当上堆积成另一层糯米粉。
编辑 白珊珊 审读 刘彦 二审 李璐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