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松

【关键词】时间焦虑  传播科技  追求极速  新闻价值

“速度崇拜”向来都流淌在新闻人的血脉里，在互联网、5G、智能手机等传播科技助推下，新闻行业“与时间赛跑”的特质更加突出。

与此同时，各种网络平台的构架让“个人被激活”，人人有了成为报道者的可能；与自媒体抢时效，也成为主流媒体“不能输”的焦虑所在。

然而，全新形态的传播科技助推，浮躁求快的社会文化挤压，让新闻业态沉迷在速度至上的追求之中。只顾求快而忽略质量和厚度，是否正导致新闻水准的下降？抢先发布带来的新闻碎片化，是否会导致新闻公共性的缺失？

新闻业对速度有着与生俱来的崇拜

新闻业对时间的执着甚至沉迷，不是从数字媒体时代才开始的，抢速度是其与生俱来的属性。

传播学者Schlesinger在20世纪70年代，就把新闻形容为一种“秒表文化”（stop-watch culture），他说：“时间已成为一种商品，追求速度是理性的延伸，而每日新闻循环也对新闻本质设限，新闻的实时性、发展性、次序与历时长短决定了新闻性的高低。新闻人员总是跟时钟对抗，以截稿前能完成的新闻则数来衡量其成就。”

新闻学者凯里称，实时性价值自1830年起，就通过廉价的便士报进入新闻业的价值体系。时至今日，对速度的崇拜仍主导着新闻业。正如当代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媒介社会学学者Schudson所指出的：“新闻人对实时故事优先的兴趣是一种新闻自傲，但这种自傲其实跟新闻的质量与公共利益关系很小，这是‘对当下的崇拜主义’（a fetishism of the present）。”

传播学者贝尔也指出：“新闻机构越来越不重视事件究竟如何发生或为何发生，只是一味地追求时效，旨在缩短新闻报道与新闻事件的时间间距。但现在的即时性不只是缩短新闻报道与事件发生的时间间距问题，还强调要缩短新闻生产和新闻消费的时间间距，直至二者几乎同步。在新的媒介逻辑下，时间成为最重要的新闻价值。”

数字科技助推新闻业的速度崇拜。媒体不断强化追求实时报道、持续升级科技以提高推送速度，新闻工作者将抢实时内化为工作价值，并把其视为与同行竞争的利器。互为影响的新媒体时代，广大受众也把持续更新页面的能力，当作选择新闻来源的重要标准。

传播科技增加新闻工作者的时间焦虑

加拿大媒介思想家麦克卢汉曾说，电子媒介是跨时代的差异。不断升级迭代的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营造了网络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环境，传播科技给人们带来天下大事“秒知道”的体验，也让传播者和接受者都产生时间焦虑。

交通与通信等科技的加速发展，让移动和沟通的时间更短；智能手机可随时随地接收新闻，让人体成了信息的“终端机”，本来就弹性化的信息传播，见缝插针地嵌入人们移动和休闲的片段时空。数字传播、影像视频等科技发展增速，让受众更密集地观看、收听、观察、构想当前世界。“科技本该让人从时钟的支配中解放出来，有更多的休闲；然而人们接收信息的节奏被速度打乱，时间好像被切成碎片，随处填满了零碎而混乱的信息。”正如被广为引用的Virilio的名言：“人并未掌握速度，速度掌控了一切。”当下，科技推动社会的加速，正造成公众时间的零碎化以及忙碌的焦虑。

传播科技的“入侵”引发业界对科技和社会关系的思考。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科技和经济交相推动社会结构与文化的整体加速。

传播科技的“入侵”引发业界对科技和社会关系的思考。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科技和经济交相推动社会结构与文化的整体加速。有人疑惑，科技的提速似乎应该为人们节省下更多时间，为何我们实际感觉却更加匆忙？Rosa等传播学者分析，是因为社会加速的程度反超科技的加速，社会期望值不断提升，期盼在更短时间内完成更多事情。政治经济、文化品味、知识结构的变化更替等让社会变迁加速，从而使得包括新闻传播在内的各种社会行动速度增快、体验过程压缩。传播者步调加速，时间压力的“内卷”随之而来。传播科技助推的时间焦虑，对新闻业的影响和挑战是全球性的。

学者Zelizer认为，新闻业对时间性的崇拜并不是一个新观点，只不过现在数字技术以新的方式，让时间性的存在变得复杂化，而这一现象仍未得到足够重视，这为在当下重新研究新闻时间性提供新的契机。

数字化的时效性正重塑媒体业态

新闻媒体向来是科技的积极使用者，传统媒体与移动互联网融合，走进全媒体时代。数字化科技与传统的编采技术仍在磨合，在融合的过程中，新闻人员的工作流程、工作价值与成果呈现都在不断变化。

新闻工作者自从进入这个专业领域以来，就知道时效性是主要的行业价值因素。在数字科技引领的新媒体介入后形成的新闻生态中，明显变化的是新闻人以及受众对时间的感知。台湾新闻学者王淑美说：“平台媒体、数字媒体和传统媒体的交织令时间变得既简单又复杂。简单之处在于新闻的即时性在诸多时间概念中脱颖而出，成为数字新闻环境下被建构出来的新的‘神话’，速度主导着节奏、周期、日程等时间概念；复杂之处则在于，对速度和效率的一味强调带来了变化，如即时性不仅涉及事件和报道之间的时间间距，也开始强调生产和消费之间的接近乃至同步。”

数字科技不仅形塑了新闻界的生态面貌，也重塑了传媒产业的业务形态——从传统单一向全平台立体传播转变。文字、图片、视频影音皆可用数字形式记录、呈现并传送，跨平台汇流的技术更加成熟，像人工智能等近年来也在向传播领域渗透。

数字科技对新闻生产构成全新挑战，其引发的变革不仅对传统的新闻生产机制和理念产生影响，而且对媒体人的职业发展方向，以及受众和社会舆论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而学界对新闻数字化的负面影响也提出一些质疑。传播学者Scott就批评说：“超链接、多媒体技术原本应该用来为新闻提供更多背景要素，但实际上却被许多媒体用来节省成本、制造新闻流量的假象。”

从时下主流新闻媒体争相打造全媒体“中央厨房”来看，很多情况下，“聚合求快”的结果背向于新闻深化的初衷，反而是大量同质化信息充斥，不同新闻平台都在抢发、推送相同的内容。

“聚合求快”让新闻人无限“赶工”

时间一直是影响新闻取舍的重要考量因素，但现在被新闻机构和新闻人极致推崇，甚至成为一个决定性的要素——新闻正走向以实时报道为主的阶段。

新媒体平台上，以往的新闻周期变成不固定的无限制模式，新闻既有的时间界限被消减。有研究指出，科技固然加速记者处理信息、生产新闻、传输作品的速度，但24小时新闻环境却带来了无限的时间压力。

新闻人的工作状态原本就被快速采写、加速播发的概念捆绑，全媒体时代，这种工作环境被进一步强化。数字科技让记者越来越没有延迟的理由，随时处于奔命状态。

在这个越发求快的环境里，任务繁重但人力匮乏，记者和编辑始终处在一种被时间压力逼迫的状态中，陷入所谓的“赶工游戏”。

逐快的步调挑战新闻报道的水准

新闻业界一直致力于缩短新闻发生与受众接收之间的时间，新媒体常为了将报道提早发布几分几秒而竭尽全力，但逐快的步调也在挑战新闻报道的水准。

传播学者Schlesinger认为，时间与新闻是一种文化形式，“步调”（pace）是其中的关键：“这有种崇拜或迷信的特质。每日新闻循环的体系有种‘去历史’的倾向，牺牲了深度与背景，以创造‘恒久的此刻’为前景。新闻与恒久之间有种偏差的对立，我们越重视新闻，越容易忽略新闻背后的复杂因素。”

有学者认为，数字传播平台以海量受众点击而非精英视点，作为选材与诠释新闻的依据，平台化竞争推崇抢实时，而传统新闻引以为傲的重要性、深刻性和解释性在弱化。

从传播学角度观察新闻工作的时间和任务管理便可发现，在时间充裕时，记者可以选择报道深度新闻、调查新闻；当时间逼近时，记者无法收集足够的信息，实地核实、深度挖掘和专题策划就变少了，报道倾向于描述表象而非整体事件，新闻的深度、厚度和新闻的质量在流失。

数字传播固然大大提高了新闻生产时效，增加多平台的产品数量，增加了媒体与受众的互动，但也让媒体为了节省成本，而更多地依赖“现成”的片面信息。相比较而言，做深度报道的调查，更“费”时间和金钱，导致更多记者花费更多精力，到网络上寻找线索和搜集数据，把网络信息重新包装成即时新闻。

台湾的传播学者刘蕙苓称：“目前的新闻有多引用网络影音的现象，电视台更将网络视为‘便宜的影音数据库’，造成娱乐性高、公共性低，且养成记者只重形式的工作常规。不仅电视新闻如此，引用网络消息来源，也成了报纸记者的工作常态，网友成了公众意见的代表，而记者习惯从网络获得信息，却缺乏查证，这种依赖也导致视野的窄化。”

传统媒体通过对新闻的最早发现、最快报道、深度挖掘，来建立自己的专业性和权威性。全媒体时代，一条信息源在网上出现，甚至是某个媒体采写的独家新闻发布后，其他媒体很快就转发。为了在更短时间内不断更新，各平台不得不高度倚赖外部来源，导致新闻内容同构性高；平台之间的“相互模仿”，甚至直接复制，成为突出的现象。

在速度压倒深度之时，许多专业媒体只好“自动降维”，挤入扁平化的时间模式竞争。

虽然看起来各媒体平台更快地生产出更多的新闻，但有个性的原创内容却大大减少，多元性渐少，报道日趋同质化。

“抢发”伤害真实准确的专业准则

对速度的追求演变为持续不断地“截稿时间”提前和生产周期缩短，快速更新的新闻多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使得公众难以了解事件全貌，进而破坏了新闻业为公众提供全面和丰富信息的功能。

在实际前沿工作中，尤其是微博和新闻客户端等新媒体平台上，重要新闻和社会热点，都在分秒必争地“抢先、抢鲜”发布，甚至是一句话一条推送，标题即内文；有时会以比对手早推送几秒钟而得意，媒体和平台也会给予相应的表扬与奖励。

当速度成为第一推动力，媒体若只追求快速提供信息，则产出的多是空泛表象或琐碎片段。有观点认为，信息高速更迭，加速了新闻的碎片化混乱。

在追求极速的压力下，短时间内核实信息变得困难，真实准确这一基本专业准则在弱化。如，在2021年8月3日的奥运会报道中，央视新闻抢先推送《第30金！刘浩/郑鹏飞夺得东京奥运会静水皮划艇男子1000米双人划艇金牌》一句话消息，而实际上刘郑组合在最后冲线时被巴西队反超……一时间，澎湃新闻、南方+、湖北日报、川观新闻、极目新闻、大武汉等众多专业媒体不及核实就抢跟抢推，闹了一个集体大乌龙。

一些把网传信息当成便宜素材的媒体，未及充分核实就抢发片面报道，甚至掉入虚假新闻的漩涡。

例如，2021年5月22日上午11点，@CGTN微博发布《湖南长沙：#袁隆平同志逝世》的消息。CGTN即中国国际电视台，是央视的下属机构。全国各大媒体的新媒体平台，不及核实就争相转报，最快的截屏转发仅20秒；知乎、今日头条等把此消息置顶；百度网页上袁隆平的人物简历马上变为黑白遗照；微信朋友圈内大众都为“杂交水稻之父”点起蜡烛与哭脸；此消息马上成为微博热搜第一，并且“爆”到微博服务器直接卡崩……然而就在十几分钟之后，各媒体平台纷纷删稿，并发文辟谣：湖南省委宣传部、中国工程院和袁隆平院士秘书、袁隆平大儿子袁定安等多个渠道传来消息，称“网上关于袁隆平逝世的消息是假消息，袁隆平院士目前在医院接受治疗”。当日下午，再次传来消息，5月22日13点07分袁隆平在湖南长沙逝世。时下，有些社会热点新闻不断“反转再反转”，让受众不敢轻易相信何时才有真相，只能自嘲为“吃瓜群众”，坐等“子弹多飞一会儿”。

回归价值：让品质与速度一起提升

信息奠基人香农曾说：“信息是用来消除随机不确定性的东西”。如今信息自身也增加了不确定性——“真伪难辨”。当新媒体发展到一定程度，瓶颈就是真实性。

真实性本该是新闻把关人的职责所在，而速度的要求和焦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部分媒体对真相的追求和核实。有学者批评：多元化平台竞争容易让媒体追求极速，客观上也促成传播失去控制、虚妄信息增生。

担忧追求极速带来负面张力，一些学者和新闻工作者呼吁让新闻品质与速度一起提升：

李洪兴：专业媒体当有“传播定力”。少数媒体为了抢首发、抢头条、抢独家、抢现场，也是蛮拼的。这样的职业意识值得肯定，不过，“萝卜快了不洗泥”，过分求快求新，也就容易给假消息以滋生空间，甚至被一些人所利用。对于专业媒体而言，更是不能太“任性”。拼速度而不能保证新闻质量甚至不能保证真实性，难以在读者心中树立公信力；而如果少了对事实的基本尊重，使严肃的报道让位于点击量，更是背离了新闻应有的社会价值。

陈寅：要按照“数量、时效、品质、反馈”这四个维度设计考核标准。具体来讲，“数量”比的是完成工作量的多寡，“时效”比的是同城同题新闻是否首发、是否独家，“品质”比的是作品质量的优劣，“反馈”比的是作品的阅读量、点击率、转发量、社会反响及影响力……首发和品质处于同等位置。

童兵：时效性侧重表达传播时间与传播效果的关系，其中还要考虑传播环境的外在因素。

曹建兵：不追求新闻的快，而应该更专注于独家性、独特性，所写的新闻凝聚了时光的力量，更有内涵、更有厚度、更让人回味。快节奏生活时代，为了追求新闻时效，拔苗助长、杀鸡取卵往往成为一些新闻工作者的现代寓言，而“静待花开”就变得越来越难能可贵……不少“逆时效”新闻，需要在等待中成熟、在等待中收获，而不是急着采下苦涩的青果。

王淑美：数据化时代，高速推流只能传递既有的资讯，专业的媒体人却能从中挖掘出被忽略的、未被提及的、但真正需要重视的要点；专业的媒体应该是为促进社会文明进步，

挖掘人们更应该了解的题材，而非只是担任把关人筛选推送既有信息而已。在当代传播科技助推的网络高速大背景下，新闻业也应该强化新的价值观念。媒体不能单单推崇、追求时间效益，还要在过剩的信息中替大众搜集、筛选客观真实的新闻，并且需要深度分析，彰显新闻的本质与价值。

笔者认为，全媒体时代的新闻价值，并非只是筛选快推即时信息，更应发挥新闻专业的特长，回归主动的专业实践，寻找未被客观呈的、甚至被忽略的但真正需要公众重视的题材，提供全面、有深度的新闻内容，进而增进社会的公共性沟通。

当下，新闻业也正在加强自省。一些媒体尝试调整汇流策略，进行全媒体的“反整合”，将新闻工作者的实践作为价值核心，增强对新闻的深度研究和阐释。

（作者张雪松系深圳报业集团读特客户端编辑部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