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书评 | 四场梦,三十年,两代人,一座城

刘万专
2024-10-28 13:38
摘要

2024年10月28日苏州甪直报道,长篇小说《蕉鹿》荣获当日颁发的第六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到底“梦”有没有颜色?为何一觉醒来梦就淡化了?

究竟“梦”有没有味道?为何永远都有人在回味呢?

一、蝴蝶梦

庄子说:我梦见自己是蝴蝶,正在飞啊飞,不要太自由,我只晓得我是蝴蝶,不晓得我是庄周;等到梦醒,我又变成庄周,我已不是蝴蝶。究竟是蝴蝶是我?还是我是蝴蝶?

蝴蝶梦出自《庄子·齐物论》,“齐物论”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认为,世界万物看起来千差万别,归根结底是齐一的,即“齐物”;人们各种看法和观点看起来千差万别,但世间万物既是齐一的,言论归根结底也是齐一的,即“齐论”。“齐物”和“齐论”合在一起便构成庄子无所谓——没有是非和不同。

《蕉鹿》叙事中双胞胎姐妹保健兰、保健青作为粉墨登场的C位主角,她俩的京剧师父徐敬祯上承梅派名旦之衣钵、下启故事主角之精神,乃是为人物画像着色定调的伏笔。“他个子矮小,或者说娇小,够得着旦的门槛,开口时,念白绮丽饱满,好似打开了金丝雀的笼,做功更是流畅得体,水袖翻飞之间,尽写肢体的锦绣文章” ——徐的亮相,非常有戏。“不过,戏也是徐敬祯的‘七寸’,如今他已许久不唱戏了,抽去那条筋脉,走下戏台子,便颓唐如一个空瘪的易拉罐……”——徐的命运,与时同恨。如此“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曲艺附体,料想他在后续故事中肯定还有一席之地,他不会在第一集就领盒饭去。读者大都愿意代入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却不会过多去共情主人公的上一辈,可以跟着宝玉任性厮混,而贾政就是“假正经”,贾雨村就是“假语存”,甄士隐就是“真事隐”。然而回过头再看,“木石前盟”何尝不是假语之存?“金玉良缘”何尝不是真事之隐?生生世世都有悲欢离合,悲欢离合不挑生生世世。

时代裹挟之下,当打之年的保健兰、保健青从“一座中国北部的三线城市”安义市奔赴到了“一线城市”“经济特区”文心市;后起之秀的“小洛神”阮行属于文(心)二代。最开始的春运,她们也许还保留着“返乡”的惯性,三十年后,她们的春运恐怕已积淀了足够的“自由度”,谓之出行、谓之返文(心)。两代人关于自由的理解或者对于自由的要求已然大相径庭,前者指望逃离妨碍个人努力的人为障碍,后者希冀抵达社会或时代提供的具体福利。

梦是人生?人生是梦?读书未必能解决大问题,读书毕竟能知道些事情。

二、南柯梦

南柯梦,出自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说一个读书人淳于棼,书房外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两个蚂蚁窝。有一天这个读书人饮酒槐树下,醉后入梦:他考取了状元,被皇帝招为驸马,并上任槐安国南柯郡太守,富贵双全数十年。后来打了个败仗,国破家亡,自己也将被杀,一刀下来把他砍醒了,一看树上蚂蚁正在厮斗。

农耕与科举是中华文明发展史的双轮、两翼,所谓“耕读传家”。《蕉鹿》故事中,新生代阮行的履历完整覆盖中考、高考两场战役。“经过慎重考虑,她最终选择放弃了文心一中舞蹈特长生的保送名额,如期参加中考,进入文心四中。”三年后,高考,阮行的成绩并不理想。小说以戏替文,别出心裁地完成了极具画面感的叙述:“那天,在小小的601舞蹈教室,她做完最后一个舞蹈动作,在浑身蒸腾的热气和眼泪中跌坐在木地板上,眼泪再一次大颗大颗地涌出。”从中考到高考,虽然只有三四年光阴,却是从青葱少女迈进成人行列的关键节段。

洛神——因了曹植的爱意与才情,宓妃被赋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丹唇外朗的形象——她的命运顺遂吗?她的心情欢愉吗?跳舞的阮行在中学时代就戴上了“小洛神”的光环,属于赢在起跑线上的幸运儿,面对高考,实在也免不了打个激灵,歪个趔趄。

高考像不像一棵老槐树?傍着这棵树打个盹,有人圆梦了,也有人梦碎了。人类的祖先在千万年前就已经开始和梦打交道,人们都把梦看做一种神奇有神秘的信号,比如神的喻示、祖先的嘱托、超自然的交流等。梦的主要作用是满足清醒时无法达成的愿望,无论东方的《周公解梦》,还是西方的《梦的解析》,其中都指出了很多常见的梦中场景、形象的象征意义。鲁迅先生在《作文秘诀》中说:“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也说:“‘小说作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看短篇小说却不少,小半是自己也爱看,大半则因了搜寻绍介的材料……”

瞧,梦和小说,人人都无解,人人都想解。梦,是别人寓示你的事情;小说,是你诉知别人的故事。

三、黄粱梦

“黄粱梦”源出唐代小说《枕中记》,讲述读书人卢生在旅店里遇到道士吕翁,在等候店主烹制“黍饭”的过程中,吕翁递上一个枕头,卢生靠着枕头酣然入梦:娶了娇妻,中了进士,仕途高升,出将入相;生了五个儿子,个个功成名就;晚年有孙子十几个,一生福禄荣华……卢生猛然醒来的时候,发现店主的黄粱饭还没有煮熟。

等待何尝不是一种寄托,等待饭熟,等待果腹,等待下一程人生。

青春少女在等待成长,等待授课。保健兰老师从阶梯教室的前门款款走了进来:“同学们,在今天的课堂开始之前,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如何看待舞剧的精神价值?”

老师在等待学生的成长,等待学生的答题。阮行举手了:“对人的追索,是舞剧的精神价值。”“当整个舞剧的作品都处于已知的概念之中,作品的焦点溃散了,舞者身体语汇的多义性、不确定性模糊了,舞剧的隐喻功能消失了,观众必然也会失去探索的热烈欲望。”

两代人的交集在教与学、在启与蒙之间顺理成章。戏是一种隐喻,梦何尝不是一种聊赖。

三十年来,她们摸着石头过河,用自己的脚丈量出了各自的人生。当钟声敲响,林中出现了两条“寻找”之路:一为舞蹈系教授保健兰寻找姐姐离奇自杀的死亡真相之路,二为青年舞蹈家阮行于巅峰陨落后的寻找自我之路。这是一个关于特区的故事,也是两代人对艺术渴念和理想追寻的血泪史,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广东汉剧的当代发展史。因为有梦,所以入戏;又恐入戏太深,难免梦碎无痕。

城里很忙,城里很累,但城里很多人仍然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左思右想为什么停止不了?究竟是脑的问题,还是心的问题?这是中国人意识形态中儒道佛似乎都躲不开的一个疑惑。月到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身心不健康,容易动情绪,生烦恼。我们白天会思想,睡眠时会不会思想?科学家说:会,没有哪个人睡眠不做梦的。你说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梦,那是因为你睡醒忘记了自己做的梦。

为一座年轻的城市讲故事,追梦仅仅是一条线索,梦破也仅仅是一段步履。网络上,轻易就可以检索到“十大戏曲类小说”“十大戏剧化小说”“十大戏腔小说”,不难立一个论:“戏化小说”并不见得有多新鲜,但“戏化+梦幻”则着实生成了更多、更新、更炫的看点。

一如奥林匹克以更高、更快、更强作为其哲学核心精神。2024年是巴黎奥运年,运动会甫一开幕,全球观众都被“法式浪漫奥运紫”惊艳到了,大到赛场跑道,小到一个羽毛球的设计,紫色的嵌入使竞技体育平添梦幻感觉。有人说,紫色之所以浪漫,是因为它跨越了暖色和冷色,既有红的热情,也有蓝的克制,变成了岁月静好的模样。紫色可谓文学作品里的“多巴胺妙笔”,无数文人墨客,把这份梦幻、高贵、神秘诉诸笔端。雪莱说:“淡淡的紫色黄昏,在你航程周围消融,像昼空里的星星。”华兹华斯说:“一株紫罗兰,半露半掩,宛若孤星,照亮天边。”李白夸张:“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白居易得意:“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恰好《蕉鹿》的装帧设计也选择了紫色——巴黎奥运带来的汲取自古今中外文艺基因的年度色调。

指不定又到了教书人、读书人紫气东来的时候?风水轮流转,无巧不成书。

四、蕉鹿梦

黄粱梦后,清朝有个人作了一首好玩的反游仙诗,诗曰:“四十年来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他说若有几十年领导位置坐坐,即使是个梦也很舒服啊,现在我没发财又无功名,想要向吕翁道士借个枕头用一用,来做个美美的梦!

有人希望梦与生活没有距离。《列子》“蕉鹿梦”记录得尤其清楚:某人出门碰到一头被猎杀的鹿,他把鹿拖到路边,用蕉叶盖了起来,准备晚上再背回家去。后来一忙把这件事给忘了。第二天想起来,对另一个朋友说:昨天我梦到捡了一头鹿,把它埋在了某个地方。朋友跑到某处一看,果然有蕉叶,果然有鹿。最终两人因鹿争执,不可开交,士师也辨不明,只好太公分猪肉一人一份。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本月开出,韩国女作家韩江问鼎。2024年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也在本月揭晓,深圳女作家武捷宇折桂。韩江写过一本《玄鹿》(吉林出版集团2013年7月),武捷宇写的是《蕉鹿》。打东边来了一头玄鹿,打南边来了一头蕉鹿,不知道是玄鹿撞了蕉鹿,还是蕉鹿撞了玄鹿,它们就这样“撞车”了。两位同是女性作家;两个书名百分之五十相同,两个单词“鹿”为其一;两书内容百分之百同类,都由“梦”下笔——“撞车”的以上三个理由很有必要,虽然不是很充分。

观中国传统,鹿谐音“禄”,代表着美好的事物,《诗经·小雅·鹿鸣》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汉语文本中,鹿始终承载着王权、神异、隐逸等文学形象,“白鹿青崖间”为历代文学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

青年作家武捷宇大学毕业的年头屈指可数,而她从事的工作又一直是中学老师,兼之小说主人公阮行也是一位从中学上大学的学生,总言之,《蕉鹿》的校园意象令人记忆深刻:“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了,阮行知道,是保健兰。教室的窗户上方露出四分之一个饱满的头颅,随着高跟鞋的步伐,一高一低,高的时候,能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和秀丽的山根,低的时候,能看到她头顶的发丝向上飞扬,最后,四分之一个饱满的头顶隐在了白色的墙体背后,门口出现了一道颀长的倩影……”回忆校园里漂亮的老师或者隔壁班青春的女孩,最难忘的恐怕都是她们从你的教室窗外飘然而过的那一道倩影。

与校园演绎的鲜活相比,《蕉鹿》的职场描写以及社会临摹则略显稚嫩。比如吴心到文心的时候(第八章),“他们一行安义的青年坐的是绿皮火车。因为没有座位,站了一路,到了站台,还需要帮女同志拿行李和重物……好不容易到了文心大酒店的员工宿舍,安顿下来,吴心已经困得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干脆靠在同事的行李堆上呼呼大睡,醒来时才发现,身上全是蚊子咬的疙瘩,一大块一大块的。一旁的一位老同事看到了细皮嫩肉、一口北方口音的吴心一脸的不知所措……”千千万万青年人奔赴特区而来,这样的画面未免过于草率,泯然一个路人甲一个路人乙。如果是看电视剧,此时观者完全可以抽身起来上个厕所去。此处“老同事”应是年老的同事吧?不大可能一夜无话,次日醒来“同事”就成了“老同事”。一行青年,一路艰辛,然后一场呼呼大睡……数来数去,这场大睡之中最应有梦。

数来数去,北京是“帝都”,上海是“魔都”,深圳是“梦都”。

懂得逐梦之碌,珍惜逐鹿之梦。

青春代数,遗憾几何。

(作者刘万专,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深圳市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

编辑 秦涵 审读 张蕾 二审 李怡天 三审 刘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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