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值得好好探究的秘密|深港书评·远方的诗
晶报统筹 伍岭
2023-07-11 08:53

■胡少卿

李少君是一个站在中国古典诗歌延长线上写作的诗人。古典诗歌的遗产没有成为他的束缚或反叛的对象,而成为他的背景,他的屋宇,他起舞的亭台和手执的剑器。他自觉地感受到和古代那些伟大诗歌灵魂的相通性,并试图发出那些天才的嗓子在当下可能发出的声音。“今夜,站在城墙上看月的那个人/不是王维,不是岑参/也不是高适/——是我”(《凉州月》)他将自己置于一个悠久的传统和序列中,他的诗歌书写饱蘸古意,暗含追慕,及与前代诗人的对话意识。

无我

李少君诗歌捕捉到的现实是一个被古典诗境充分浸泡过的世界。他感到的寂寥是“众所皆知的著名的寂寞”(《著名的寂寞》),桃花潭是“最立体的一个古董”(《桃花潭》),敬亭山之亭是时空的中心点(《敬亭山记》),在家乡听到的雨“是著名的潇湘夜雨”(《潇湘夜雨》)。陶渊明、王维、苏东坡等人之经典诗境一一来到他的笔下。他写古驿、古堡、古渡、古村落,发思古之幽情,抒低徊之浩叹。他的诗中有豪侠气、江湖气,有春夜,有细雨,有醇酒美人,有浪子和书生。中国古典诗歌构成了李少君写作的“前文本”。

有论者从“生态主义”视角讨论李少君诗歌,认为他的诗具备“去人类中心”意识。如果摘取掉“生态主义”这一现代性讨论框架,或许可以认为李少君不过是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敬畏自然而“无我”的谦卑感。山水风景从来都是中国古典艺术的主角,在中国的山水画中,要么没有人,要么人只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神降临的小站》《鄱阳湖边》《玉蟾宫前》等诗歌中,李少君亦是这样处理人的位置。

▲李少君: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被誉为“自然诗人”。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作协副主席,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

他常用的运思方式是经典的触景生情式的,他所使用的是前辈们得心应手的好武器:意象、意境,以及意象在意境中产生的微妙感。《布景》一诗写都市雾霾中突然看见“挂在树梢上的旧衣裳”“在风的吹动下,恢复了人形”,这场景诡异而深刻。《寂静》写“寂静,是被敲打出来的”,是基于“鸟鸣山更幽”的一种延伸性想象,但比古人多了一种狠劲儿和烟火气。《傍晚》是对“夜色”这个意象的渲染:“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父亲的答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用听觉写视觉,又用视觉写听觉,其中融入“有情人生”之情,堪称完美。

正如T.S.艾略特在他的名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言:“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地或胆怯地墨守前—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是不足称道了”,李少君显然并不甘心被古典诗歌的山水所殖民,而视创造为最好的继承和最高的致敬。月夜或许已经被写尽了,但他的前辈从未这样描写过“黎明”:“一辆远处的马车/自地平线驰来,满载着钻链珠宝/一开始如风缓慢,后来逐渐奔腾起来/金色、银色光针随松针哗地一齐撒向四野”(《黎明》);他的前辈也没有在诗词中显眼地突出蔬菜的地位:“时令青菜/是这柴米油盐庸常日子里的一点新意”(《小城》),“在这深山里/道,就是那一朵独自灿烂的白菜花”(《道》),这里渗透了李少君身处的平民社会、劳动神圣的氛围。种种新鲜之处,宣示出李少君所处的时代、所操持的自由体诗歌形式、所接受的世界文学熏陶,均是他的古典前辈们不具备的写作条件。

《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李少君诗选:1980-2022》

李少君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3年5月

寂静

中国古典诗歌拥有一个和农耕文明相称的“寂静的核心”,李少君诗歌展现了对这一寂静核心的追慕,他不止一次地在诗中梦想隐士、隐居、君子、安静,从这种渴慕中,反射出当代社会的喧嚣、流离与破碎。《山行》袭杜牧名作之题,写山中旅人看到的一种风景,语言朴拙有味,像极了古典诗境,而它之所以意味深长,是因为写作背景和阅读背景已置换为21世纪。在《四合院》里作者写:“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父亲、母亲、姐姐、妹妹/都在安睡/ /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这是当下多少人对生活稳定感、完整性的渴求,四合院是一种理想生活的象征。

《四合院》还展示了李少君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珍视,并将之视为人生的一种终极价值。集中多首作品是献给父亲、母亲、朋友、故乡的,以一种朴素的情感动人。他曾不止一次申述“情”的重要性:“世事如有意/江山如有情/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仍在不停地挥动……”(《致——》)这份深情,是李少君和古典诗歌前辈沟通的底色。旅美学者陈世骧曾指出: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是一个抒情传统。这一抒情传统的基础是中国人对于现世人生、人情、伦理、自然的珍重。一个诗人在乎有情人世,在乎亲情、情义,即是回归到中国文化的根性。

草根

从青少年时代《中国的月》到近作之怀屈原、致李白、读杜甫,可以看出对古典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如一条强韧的细线,贯穿了李少君四十余年诗歌生涯的始终。至此,我们或能恍然若悟,作者倡导的诗歌写作“草根性”之“根”与韩少功1980年代中期倡导的“寻根文学”之“根”有大方向类似的旨趣。他早年步入诗坛采用的“散文诗”体裁,或可视为作者无意识中找到的新诗与古典诗歌之间的缓冲形式。

李少君在他的名作中宣称“我是有大海的人”,从人生经历上来说,此处大海指他青年时代奔赴的海南之海,而从文化意义上来讲,此处大海,可指他背靠的那一方悠远辽阔的古典文化资源。“我走过,披着一件历史的风衣/这文明传递的温暖,一直慰藉我到了现在”(《在北碚》)在漫长的时间里,中国古典诗歌曾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化创造之一,它滋养过古今中外的许多诗人,而李少君是中国古典诗歌文化哺育出来的当代之子。他是如何从古典陈套中开拓出清新夺目的新诗天地的?这仍然是一个值得好好探究的秘密。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统筹 伍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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