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助浴师
作者 徐嘉 郭昱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2-11-03 11:07

时隔多年,丽姐仍然记得那天中午,自己在养老院为一位百岁老奶奶洗的那一次澡。

那只是她作为助浴师工作场景中的一个片段。她记得,洗澡的时候,老奶奶情绪很亢奋,说了很多话。当然,这澡洗得也十分畅快。

那是老人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洗澡。

“安心走吧……你走的时候可干净了,我们帮你洗得很干净”,当老奶奶安详“上路”时,丽姐轻轻地对她说。

从事助浴师工作五六年,这位百岁老奶奶只是丽姐众多客人中的一个。

丽姐从事的工作,也许还不被很多人熟知。截至2021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预计未来5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占比将超过20%,我国将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养老服务已经成为我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重要内容。

近些年,诸多与养老有关的新兴职业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其中就包括助浴师——帮助老人洗澡的人。

助浴:应需而生

“等老了,有人帮你洗澡,你可以接受吗?”

“人都有老的一天!到老了啥都能接受了,这没有什么可探讨的余地。”

摒弃感受,只谈生存,这是很多人对老年抱有的态度:“不再奢求更多了。”

但老年生活真的无可探讨吗?是不想,还是不敢?

刘凡是“乐家介护”——一家居家养老上门服务公司的地区负责人。“我奶奶是很要强的人,也非常爱干净。从我记事起她就每天洗澡。后来年纪大了,她眼睛有些看不清楚,但精神还很好。”奶奶有时会和刘凡嘀咕:“如果以后我老了、不能动了,躺在床上要怎么办?”老人家最担心的事情是无法自理。对她来说,那意味着丧失隐私和尊严。作为长孙,刘凡看在眼里,并把这份关切带进了职业里:“很多人对于老人的想象是吃饱穿暖就行,其实他们对洁净的需求也很高。”

但这种需求,常常因各种原因被隐藏起来。在瑞芝康健养老中心担任护理主管的丽姐就常听到老人问:“你帮我洗澡,会不会嫌弃我?我身上有味,你会不会嫌弃我脏?”身上的疤痕、导管插口、褶皱的皮肤、气味,都是老人们羞于袒露,也担忧被歧视的来源。由于年龄和处境,他们更敏感,也更难释怀。“我遇见的一些老人有基础病,体力不够,在浴室待久了就头晕。他们不愿意拖累子女,怕浪费钱,就说自己不爱干净、不喜欢洗澡。”

据丽姐介绍,目前接受助浴服务的多是失能、半失能或行动不便的老人。公司会根据他们的病情和自理能力,选择淋浴、盆浴、坐浴等不同的助浴方式。因为老人情况的复杂性和服务的私密性,行业对助浴师的素质要求也较为严格。要想入行,首先要通过体检,考取国家养老护理证,并在公司接受专门的助浴培训。培训内容包括养老行业剖析、个人职业规划、上门服务流程、清洁技巧、健康监测、应急处理、礼仪规范等。不少助浴公司甚至提倡助浴师自己躺进浴缸——“只有自己体会过,才知道怎么更好地帮助他人”。

助浴公司接到订单后,会提前向家属询问老人的身体状况如既往病史、传染病、自理程度等,来初步评估老人是否适合、以及适合何种方式的洗浴。然后和家属提前约好上门时间,并告知洗澡的注意事项:洗澡前一个小时内老人要禁食(否则可能会出现呕吐);提前调好热水器;开好暖气等。正是因为这些细节要求,助浴大多实行预约制,不接急单。

一次服务一般派出1-3名助浴师。到达客户家里,他们会先给老人做身体检查:血压血糖是否正常、有无压疮等皮肤外伤、精神状态如何……如果老人身上有小部分的皮肤外伤,助浴师还需要用医用胶带或保鲜膜简单包扎。当一切评估通过,洗澡就正式开始。

较为基础的助浴项目是坐浴和冲洗,而对于身体残障、失能的老人,一般会选择擦洗和盆浴的方式。盆浴有一般和日式泡澡两种,单次价格在150至600元之间,包含人力、工具费等,并参考地区消费水平进行定价。一般洗浴服务使用充气浴缸,无需老人下床,只需像换床单一样,把气垫铺进老人身下,再用电动机充气,即可形成一个简易的浴缸。而日式泡澡的浴缸需要组装、体积和重量更大、所需人力稍多、费用稍贵,且泡澡并不适用于大部分老人的身体状况,因此这种服务较少被选择。

在洗澡过程中,卫生问题是最受关注的。丽姐一边动手一边介绍:“我们会在浴缸上套一次性塑料袋,也会用酒精消毒杀菌。助浴师也会佩戴口罩和手套。”在这样涉及接触身体的服务中,齐全的装备并不意味着疏远,更像是一种贴心的护航。

在较为私密的洗浴过程中,一开始的陌生和尴尬总是难以避免的。但熟练的助浴师们会尝试用各种方式来感受老人们的需求,为老人创造好的洗浴体验。丽姐曾感受到一位奶奶身上的害羞和自卑:老人洗澡前需要上厕所,但她没办法清理干净,着急中还弄脏了衣服。“但她不愿出声求助,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害怕你会嫌弃她。许多老人在家被子女责备后,很难再相信别人。”后来,丽姐借口“衣服湿了”,帮老人换下了衣服。这是助浴师们同理心的细腻体现:“换种方式表达,让他们感受到尊重,就不会再害怕你。”

性别问题也常在服务中被提起。根据工作人员介绍,他们会事先询问老人和家属的意愿,尽可能安排同性别的助浴师;助浴时,也会有两名及以上的助浴师和家属共同在场。“其实我们做助浴的时候,很希望家属能参与进来。如果家属不在,在家这样的私人空间,出了问题责任可能理不清。如果家属在旁边,他们放心,需要协助的时候再搭把手,会觉得有参与感,可以尽一份孝心。”有的助浴公司还会在助浴前签订责任协议,同时全程录音,以确保助浴的安全性。“我们以服务好客户为前提,但也会通过一整套的体系来解决和预防助浴中的纠纷问题。客户的需求我们会尽量满足,我们作为公司,也会尽力保护好我们的助浴师。”

▲助浴现场。重庆三心堂养老/供图

改变

丽姐喜欢和老人聊天。很多老人告诉她:“我不要长命百岁,只希望生活有质量。哪怕只能活到60岁,有尊严地活,有尊严地离开,也比带着痛苦长命百岁要好。”有时,老人还会反过来安慰她:“如果有一天我睡觉走了,你别害怕,小娃,你别害怕……”丽姐讲到这,有些动容。她在机缘巧合下步入养老这行,干了五六年,总觉得老人们都把自己当作孙女关心,哪怕只有一颗糖,也会留给她吃。丽姐曾为一位患认知障碍的奶奶洗浴,她不记得自己的儿女,但只要听到丽姐的声音,就会睁大眼睛看着她笑。那是丽姐在这份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助浴师为老人们带来洁净的体验,也被老人们启发、改变着。

丽姐第一次直面死亡,就是在一次助浴后。

那是她服务的一位年逾百岁,有过心脏搭桥手术史的奶奶,她是养老院里年纪最大的长者。被派来照顾奶奶的那天,丽姐很开心——这位奶奶性格好,家属对护理人员也非常理解和尊重。

一天,奶奶的女儿赶来养老中心,偷偷喊住丽姐:“妈妈现在经常会胸闷,喘不过气。”她把一个凉凉的东西放进丽姐手里,“我已经把妈妈的寿衣准备好,放在柜子上面锁起来了,这把钥匙我交给你。”

丽姐害怕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老人离开的场面,这份托付,她不敢收下。

“妈妈活了一百年,心脏衰竭是自然的规律。她很难再坚持下去了。在最后的时光里,该吃吃该喝喝,对她好一点,有什么心愿都满足她,你不用紧张。”老人的家属这样宽慰她。

后来,丽姐每天有事没事都会绕道去奶奶的房间,确保她的状态。

直到一天,奶奶说胸闷,需要吸氧——吸了很多,她却开始变得迟钝。很快,她又要吃饭——要吃肉,吃了很多却没有克制。这些细节丽姐都看在眼里,暗自紧张。身边的同事让她放宽心,顺其自然。但丽姐不敢细想:自然的尽头是什么?

午饭之后,奶奶突然想要洗澡。帮奶奶洗浴时,丽姐发现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亢奋:她絮叨着,说很多的话,说想国外的子女了,要给他们拍视频……在视频里,奶奶笑着说:“我今天吃了整整一碗饭,还有好多肉,你们放心,不要担心我,我很好。”

到午休时间了。

丽姐没有掩饰,她承认那时的自己很害怕:“我向领导反映说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这种情况。领导很理解,问我要不要调岗。但奶奶是我一直在照顾的,不放心换别人。”犹豫再三,丽姐克服恐惧,在门外守了下来。

下午三点,是老人常规的起床活动时间。迟迟没动静,丽姐走进房间,发现奶奶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

四周开始变得喧哗。赶来的家属,有人来得及时,有人错过了最后一面。

据说人离世时,最后消失的是听力。她伏在奶奶身旁念叨着:“奶奶你走了,安心走吧……你走的时候可干净了,我们帮你洗得很干净……家里人都来看你了,大家看到你很好,都没有那么难过了……放心地走吧……”她拉住老人的手,那双手软软的,很暖和。

丽姐回忆,老人离开时笑眯眯的,像睡着一样。

那以后,丽姐不再畏惧死亡,得失名利也变得无足轻重。丈夫都说她仿佛变了个人。平日里争强好胜的丽姐,现在再遇到争执,多是沉默应对:“感觉心里沉淀下来了,没有以前那么浮躁,无论生死还是其他,真的是看淡了。”

那位离世的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护士,丈夫是军人,二老在生前都决定去世后将遗体捐献。后来,丽姐也去报名,还带动了许多同事参与其中。“我通过这位奶奶了解到遗体捐献的医学价值。死了以后,还能做这样一件有价值的事,挺好的。”

行业:迎难而上

丽姐所在的瑞芝康健在今年5月正式营业。从南京的养老院,跟随公司来到深圳的康健中心,丽姐负责主要的助浴业务,整个过程中,她从老人们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难以忽视的洗浴需求。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超过4000万,失能老人养护难、洗澡难,已经成为居家养老的普遍难题。“家家户户都有老人,可养老不是简单的打扫卫生,整理家政。我看到老人对高品质精神生活的追求,他们都是鲜活的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这和我以前理解的养老完全不同。”

然而现有养老机构的服务范围始终有限,“一个圆心放射出去的服务毕竟只有那么多”。在丽姐所在的助浴机构里也会有一些新模式的探讨,如基于康养理念衍生出的陪诊就医、康健理疗等多元服务。她还曾从总监谢墨然口中听说过,在深圳即将有一家专门做流动助浴的公司——三心堂,与瑞芝不同的是,他们只解决洗澡难的问题,且主要通过助浴车来完成流动的全城助浴服务。

隆全明是三心堂助浴快车的创始人,据他介绍,助浴快车是为老人提供流动助浴服务的工具车。车内配有基础洗浴设施,还为老人添加了扶手、防滑垫、易开门等设施,“我们创设的初心是想让更多老人享受助浴的服务。”

▲助浴快车的内部全貌。

相比线下固定的服务机构,助浴车可以覆盖城市多点,甚至深入农村山区,有了这些洗浴网点,服务将变得更加灵活。目前,流动助浴车在政府及慈善公益机构的支持下,在重庆、贵州、杭州、青岛等多地城市向老人提供公益服务。可被问及助浴车未来的发展,隆全明却沉默了。没有完善的商业模式,助浴车始终无法扩大应用范围,而流动助浴的发展受限,意味着无法让更多老人享受到助浴,这和他创立的初心背道而驰。

在丽姐一行人看来,深圳是一座不服老的城市,深圳老人同样如此。在深圳,助浴并不多见。搜索某APP上的全城助浴服务,只有瑞芝一家。“就家庭的洗浴设备和空间来说,深圳老人在家洗澡还是相对容易的,这里城市化水平较高,助浴的需求会低一些。”更为重要的是,深圳聚集了很多来自潮汕、香港地区的老人,他们对隐私的重视、对独立洗浴观念的强调,使得助浴的推广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如今,作为居家养老理念的具象化,助浴已逐渐深入人心。隆全明的助浴快车也得到了深圳慈善总会及相关地区的高度重视。“在深圳举办的乐龄大赛中,我们在100个项目里成功进入了30强,不仅如此,我们通过大赛成功推广了助浴车的公益理念。现在,深圳的助浴快车已经在生产中了。”提到比赛,隆全明的语速不自觉加快,更是拔高了几个调,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开心和自豪。

和丽姐一样,隆全明最初步入养老行业时也遭到了身边太多人的不理解:“隆全明做这件事是不赚钱的,没有前景。”他却充耳不闻,“我要做,而且继续做,一直做。”

隆全明的父亲,87岁时摔断了腿,从此再也无法独立洗澡。在他给父亲洗澡时,爸爸告诉他,像他这样需要人帮助洗澡的老人还有千千万万。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隆全明的心头,并使他萌发了创业的打算。一直以来,他坚持“‘浴’见美好,‘澡’回幸福”,这不仅是隆全明的初心,更是他难以割舍的情怀。他迫切希望助浴能够被越来越多的城市重视,他怎么也忘不了从小把他揍到大的父亲,竟因一次洗澡而心生愧疚,当众失态流泪的样子。

▲深圳瑞芝康健养老/供图

“可以放心老去的社会”

事实上,提起助浴,许多人还很陌生。助浴师们仍面临着不被理解的烦恼:被质疑从业资格;隐瞒老人的病史;颐指气使,被要求打扫卫生……有些子女还会直言:“老人不需要出门,不需要洗那么多澡!”类似的插曲无数。

好在多数时候,还是由家属和助浴师带着温情和理解,共同促成了助浴。

曾有一位94岁高龄的工程师老爷爷不能自理,家中一个保姆只负责日常清洁工作,3个子女因工作长期在外。当子女得知有了助浴服务,就联系刘凡:“一直以来我们内心会有种失落感,觉得在外面没办法照顾父母。爸爸已经瘫痪了两年,一直没有洗过澡。你们帮我们解决了内心的一个痛处。”一个月后,刘凡所在的助浴公司收到了子女三人送来的三面锦旗。“助浴师其实很简单,就是让老人们感觉到舒适,无论是在生活还是精神上。”

事实上很多老人担忧的是:“如果独自老去,我怎么放心?”面对在外拼搏的子女,她无法提出让彼此两难的请求,而当衰老迫近,她又能怎么办?

上野千鹤子在《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告别》一书中给出一种答案:“我们想要的是一个弱者也能够安然生存的理想社会。如果一个人终日努力,只是为了避免自己患上病痛,还不如把这份努力用于建设一个可以‘放心患病’的社会。”

如何创造一个“放心老去”的社会?面对必然到来的老龄化时代,恐惧或哀叹已不能带来更多现实意义。比起这些,更加积极地思考应对方式,恐怕是更要紧的事。发于善意、加之专业的助浴服务,正是应“老”而生的新职业。在许多助浴师的采访尾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一句期待:“我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养老服务行业。老人的今天,也是我们的明天。”

编辑 刘珂

(作者:作者 徐嘉 郭昱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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