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 鲁敏 著 译林出版社 2022年3月版

“金色河流”有隐喻，或者说明喻，这是一条奔流着财富激情、闪烁着物质色彩的大河。

这条金色河流的边上，站着我的主人公穆有衡，他让身边所有人叫他“有总”，他认为那样会越叫越有。这就是他的天性，什么都要多占多有。也就是他，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赶上了充满机遇的八九十年代，步履不停，在斑驳混浊中一路向前。穆有衡的身边，有一路相帮他的好弟兄好战友，却遭遇到穆有衡的背叛，把好弟兄所托付的身家挪动作他的第一桶金，这也导致他缠绕终身的罪与罚。他两个儿子，老大是阿斯伯格征患者，老二痴迷昆曲心性乖张极其叛逆，还有一个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这都是有总扶不起又丢不下的铁血柔肠与恩亲离合。在他即将离开人世之前，面对这一辈子打拼下来的财富，他拿出一纸突发奇想的遗嘱，使金色河流改变了最初的方向……而这一切，都被一位曾经是特稿记者的谢老师给记录下来，谢老师与穆有衡不打不相识，将计就计长年潜伏有总身畔，意欲挖掘他的财富秘史，在不断推倒重来的红皮笔记本里，带编号的素材已累积150多条……

对于穆有衡（有总）这个人物，我真是惦记他许多年了。通常我们会对物质和财富怀有一种批判性的道德惯性，或者仅仅理解为通往精神生活的“一种途径”，但在有总身上，物质创造不是途径，就是全部的生活和寄托。他们这一代人，对物质匮乏有深刻残酷的记忆，因此对真金白银有着更大胆的追求和激情。作为此时此地、处于同一发展场域的同代人，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享用着一日千里的物质进步、享用着商业文明所带来的速度、效率、技术、娱乐等万般“好处”，我特别想写写有总这样生机勃勃到带点冒犯色彩的财富创造，也写写他们正在离场的背影与将要留下的延绵。

最早收集的与他们有关的剪报而今已黄且脆，那时还没公众号还没收藏链接，我是“古法”剪报，早年做报社通讯员写豆腐块新闻稿所留下的习惯。尤其是1995年前后的那些剪报，很多小老板们都是一种暴发户的面目，后来，他们各有起伏沉浮盛衰，调性丰富多样，叫人惊，也叫人叹。再过几年，跑路的翻船的崩盘的开始出现，可与此同时，做捐赠做公益做文化的慈善与情怀故事也同样的多起来，也热闹也神秘——拆迁破烂起家的某某，物流大王某某，破产者某某，收养了十一个孤儿的单身女老板某某，追求古法养生之术的某某，捐掉全部家产却又被儿女打官司讨回的某某某——我一并的，以有总之名存下。

包括在各种饭局上，人们也会津津乐道地谈论金钱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坏事”与“报应”，什么无商不奸为富不仁，冷酷无情的市场规则，金钱对人性的异化与绑架，导致世风的沦丧等等，一切的不满与愤怒都可以推到金钱、商业与财富头上去。这里头，显然有种逻辑上的惰性与惯性。应当公正地看待财富，像看待阳光和水。应当爱慕商业和经济规律，像爱慕春种秋收、季节流转。

正是为了这种尽可能公正的爱慕，在剪报与道听途说之后，我开始铺开来准备，人物访谈、小老板回忆录、年代大事记、学术论文、演出与展览、剧本、录像视频、家书、合同文本等，各种看起来十万八千里毫不相干的准备。比如什么时候开始推行“双休”，什么时候开始放开生育上的“单独”，什么时候能够诊断出“自闭症”，什么时候推行“两岸三通”，什么时候开始建造高速公路，又是什么时候寻呼机退场等等。许多有价值的“财富信息”都藏在每一年的大事记里。

再比如昆曲方面，我是江苏人，每周省昆都有折子戏演出，我也是老“昆虫”（昆曲迷之称），也认识不少行当中人，但还是需要集中读戏曲剧本，包括戏校的教材、教学表演录像等，都拿来看，有些说法也得请昆曲方面的专家来把关。包括自闭症研究方面，我请教了长期专攻自闭症方向的心理学专家贺荟中教授，她给我寄来许多专著论文，我也找了相关自闭症的纪录片来反复看，以便把握好小说里穆沧这个人物的特点……

挺高兴我终于写出了这本执念很久的小说。陪伴是相互的，有总也陪伴了我。这三年，从初稿到终稿，不同的周期里，整个地球此起彼伏地咒语附体，人类陷入孤独魔法。我和书中的谢老师、有总和他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女们，都被禁足在大门之后，脸对脸脚碰脚挤挤挨挨，像长豆荚里的一排豆子。这叫人惊愕的静止和狭隘，却让时间和空间突显神异，叛逆般地加长加宽、加肥加厚，所有人也随之膨胀成巨体鲸鱼，在波涛中起伏颠簸，穿行万里。

要不是疫情原因，《金色河流》出版后的首场活动，出版社计划是在深圳，因为在书里，共有三个地点：南京，深圳，天水。有总的晚年在南京，天水是他的精神赎罪寄托，而真正的大河之心，金色财富的发源地，就是深圳。书里面，他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深圳大街上，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是打工仔，也都是小老板，有着兴致勃勃、做事情、抓机会的神气。正是那一刻，让穆有衡开始通往“有总”，他从此踏入了金色河流。

（原标题《在深圳大街上踏入“金色河流”》）

见习编辑 欧阳晨煜 审读 韩绍俊 审核 郑蔚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