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书|新移民女性,单亲母亲,合二为一的“乡愁”与“疏离”
读特记者 蔡益怀
2020-03-09 17:16

说到香港文学,首先想到的就是它的“本土性”。评论家蔡益怀先生说过,香港的小说有一种“小城故事”般的闲淡与平实,这种叙述风格正好应和了港人务实、不尚浮夸的种群特性与庶民精神。香港作家更擅长的是,从日常生活出发述说这个城市的故事,捡拾这个城市散落的记忆。

但这种“本土性”也在香港文学的发展中不断发生着变化,最具特色的是“狭隘本土主义”的改变,真正将香港文学看成一个多元化的文化场域,它不仅是本土的,也是中国的,更是全世界的,它包容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自由表达。比如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便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歧异,以回归传统文化中国的情怀,描绘了一个我们心中共同的家园,香港的文学史无论怎样改写,都改变不了她的中国血缘与中国身份。

《深港书评》从本期始回归阅读“港台书”的传统,今天要读的是一本全新的小说集——《梦里梦外》,它以两位女性的视野讲述了身处他乡与婚姻的疏离感,个体遭遇是时代女性的共识,这本书既有香港文学中的独特气质,又跳脱出城市文学的局限,读来不只是共鸣共情,还有值得思考的对个体身份认同的话题。

作者陈晓芳具有远而观之的文学视野,擅长以散文随笔记录心情。虽然网络和视觉艺术蒸蒸日上,她仍然笃信文字的力量,特别是中国文字的魅力。一本书,一座城,一个人一直存放和影响着她的人生,就像花朵一样开放在她的生命里。

《梦里梦外》 陈晓芳 著,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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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陈晓芳的文字,不期然想到一个关于贝壳的故事。话说,一个小孩子在海滩上发现一个小小的贝壳,在观赏把玩之余又放在耳边听。这一听可不得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被开启,贝壳里回响着一种低沉而美妙的旋律,那是潮汐的声音,大海的心灵律动,海洋的种种景象与记忆……一个小小的贝壳里藏着一个神奇的世界。我想,陈晓芳也是一个拾贝的人,她在现实世界中拾取生活的贝壳,且聆听到岁月的回声,也翻开生命中的一个个篇章。

这是一个中短篇小说集,不过,把它当一部长篇小说来读也未为不可。全书共有六个篇章,分别是《远方》《红尘滚滚心是莲》《锦瑟年华》《洞明》《北海道三人行》《直播人生》,每篇各自独立,却又可以像屏风一样,拼合成大的画屏展现更宽阔的景观。全书以女性的视角展开叙说,主要展现两个女性形象,一个是“欧阳”,一个是“梅”。这两个形象事实上互为化身,可以合二为一。透过她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新移民女性、或一个单亲母亲的心灵史,了解到她的心路历程。

跟编造故事的“创作”人不一样,陈晓芳是一个本色写作者。她的小说不是挖空心思编织出来的,而是从日常生活经验、寻常小事或人生记忆中拾取的。她的写作与其说是一种“创作”,不如说是一种自白式的叙述。她不“讲”故事,只是打开记忆的泉眼,任思绪流淌。这种天然的写作殊为不易,百十人中难得有一个。这种写作,靠的是本身的生命格局与气场,学不来,修不来,也求不来。有这样的写作状态,自有不一样的文字品格与气性,一言以概之,那就是练达。

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陈晓芳的“文章”正是出自于通达的襟怀。有通透的思想,自有慧眼洞察力与言说的机锋,形诸笔端也就有属于她自己的语调。比如在《红尘滚滚心是莲》中,几个小片断都别有意趣。故事中的“梅”由故乡移居K城,新来乍到,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到一间公司面试,人家要她试打一段文字。坐在电脑前,她傻了眼,输入法不一样,她弄了半天一分钟连二十个字都打不出来,而人家的要求是一分钟至少六十字。现实的遭遇,让她有了这样的感怀,“在故土,这个无论怎样都是读了大学出来的女子,工作体体面面,斯斯文文。到了这里突然成了一无所长之人。甚至语言都要从头来过,为了融入这个圈子,甚至有时要低于尘埃。这到底是爱自己还是在折磨自己?”这是“梅”的心绪,其实又何尝不是众多新移民的共同心声?通过面试正式上班,工作的强度又让她吃不消,不停听电话,不停复印,不停传真,人像机器在办公室里面转来转去,几乎没片刻停留,上洗手间的时间都要计算,一天下来她整个人好像散了架。她在故乡十年也没有像这样上过一天班。除了工作的不适应,还要面对歧视与践踏。K城让她感觉呼吸困难,神经紧张,也十分懊丧,她觉得自己像“被残忍的剥离泥土的水灵灵的萝卜离开了新鲜空气和水,硬生生的被扔在坚硬的水泥地……”梅的遭遇与处境,同样是无数新移民的共同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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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庭生活中,“梅”经常做一个梦,“自己枯坐在从不打开窗户的空间里,眼睛机械的盯住电脑,一种鸟笼似的生活压抑得她透不过气”。她的丈夫“古”是保险经纪,每天在外面忙着。她坐在家里,“从楼上望下去,人群如蚁。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焦头烂额为了一日三餐。”虽然丈夫向她灌输了不少流行的金钱观念,她还是意识到,“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面对广阔天空的自由。”在“梅”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一个“不是争强好胜、只是不甘心平庸”的女性形象。在这部作品集中,“欧阳”是贯穿始终的主角。《锦瑟年华》集中讲述了她的故事,童年的艰难岁月,命运的捉弄,移居K城后的种种际遇……记录一个女人的生命历程,当然也铭刻她的生命感悟,“她终于明白,人一生中始终要独自一人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她冥冥中的第一步。无关乎背叛,也无关乎一切人。”在关于“欧阳”的故事中,不少笔墨关涉家庭破裂与母子相处的经验,不乏深刻洞见——“当一个家庭破裂之时,小朋友的天空便碎了。他将两只手无助的伸向天空,不论他多么努力,而最终他只能有一只手被人抓住,有的甚至,两只手都落空。”她从个人的身世与遭遇中领受人生的百般滋味,也从个人的游历与见闻中领悟生存的种种启示,“人在他乡,哪里仅仅是余光中诗里美丽的乡愁。孤单,寂寞,无助,甚至屈辱,或那突然降临的暴风雪都让你猝不及防”;“如果要说遗憾,人生就是一场遗憾。慢慢的你会发现,她不完美,自己也不完美。幸好两人这时都还在围城之外,但是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书中像这样的“金句”,俯拾皆是,由此也不难看出故事中的思想铁质。

文字是通灵的媒介,自我释放的管道。真正意义的写作,是心灵的自然释放,像泉水一样自内向外的流溢。在这种状态下,作者打通了文脉,通常都能够自由吐纳,以气运笔,说自己的话,展现自己的气场。陈晓芳的写作就展现出这样的特质,以天然的笔调说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语调与叙述的节奏。

她用散文笔法写小说,意到笔随,可以说完全不理会传统情节小说的套路,也不讲究叙述视角的统一。她写小说的方式,有点像儿童绘画,完全顺着个人的情理逻辑运笔。如《远方》,整个故事是以“欧阳”为叙述视角,然而到了第四节“人生若只初相识”,就切换到儿子“他他”身上,视角的转换完全不经过渡。同样的叙述方式在其他篇章中也有出现,这样的笔法呈现出一种儿童划一般的童稚趣味,倒不失为一种个人的叙事风格。再如《北海道三人行》,讲述三个女子同游日本浸温泉。故事到了中段,节外生枝,写欧阳躲进自己的房间继续写她的小说,又进入到“洵美的一天”这个故事中。故事套故事,像俄罗斯套娃,可谓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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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灵魂写作的人,不会单凭技艺,相反更多的是张开心眼,以所有的感官触须去探测、感知人世间的冷暖与爱恨。陈晓芳以女性的细微触觉、嗅觉、思觉,敏感地捕捉到生存的种种况味与微妙感受,且加以贴心贴肺的叙述。如《红尘滚滚心是莲》中,书写一个女人对爱的需求,就有很细致入微的描述。“那个夜晚,他们还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背对着背睡,梅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流出来,她知道这个时候古一定也无眠,知道她在流泪,他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拥抱她。她的背一阵一阵的发凉,在失望当中她一直幻想有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住她,然后便是一颗温热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她便能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如果是这样,不管这颗心在想谁她都会原谅他,然而没有,没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哪怕手指轻轻地碰一下都没有,她想要的一个拥抱,或者叫爱抚的东西竟然这么奢侈,两人之间仅仅是一层薄薄的被单便将两人远远的分离。”这段文字表现出夫妻的床第不协,对现代婚姻的疏离关系作出入木三分的揭示。

再如《锦瑟年华》,写诗人面对新生命诞生所产生的感兴,不啻是生命的礼颂︰“我第一次感到了在我们的周围,还如此的繁衍着生命繁衍的丰美”;“当那乌黑的头探出母体,并向着这个世界一声惊啼,我仿佛看见生命之门一次神圣的开启,我的生命在另一个生命的来临之后,拥有了第一次的震颤。”初为人父的一刻,生命意识的唤醒,是这一章中的一处亮色。在《直播人生》中,叙述欧阳独坐“叮叮”漫游,更写出了一种巿井风味︰“阳光是有温度的,而且是跳动的,随着清风,混合著街道上飘来的面包的香味,咖啡的味道,总之就是湾仔这条大街上的味道,车厢内和车厢外的空气就这样混在一起,像打发的蛋白混在低筋面粉里面一样。通过车厢上方斜斜的开着的玻璃窗,百年前和百年后就这样混在一起,发酵成具有香港品牌的海绵蛋糕。”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对电车路的风情作出有声有色的描绘,构成了一幅别具意味的湾仔风情画。此外,语言流利,不拖泥带水,也是陈晓芳作品的一大特点。如写电车︰“叮叮何许也?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它永远在一条直线上行走,在闹市直来又直去,度尽春花秋月,历尽人世繁华。”文字明快爽利,不带文艺腔,又略带反讽调侃的意味,正是一种成熟心性的表现。

一个人的创作能力,通常直接表现在文字上。天份的高下,都在字里行间,无从掩饰。陈晓芳的写作是其通达心性的自然外露,加上本色的文字、天然的笔法,自有可观处。

生活的贝壳随处是,能够拾取且听到海声的人并不多。陈晓芳是有心也有福的,她拾取了一枚枚贝壳,谛听到大海的吟诵,岁月的回声,也开启了一扇通往心灵空间的门。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

(作者:读特记者 蔡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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