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识潮头高几许 《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创作谈

《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 南翔 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19年4月版

我的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在入选深圳读书月2019“年度十大文学好书”之前，也入选了中国图书评论学会2019年4月“中国好书”等几个榜单。在这前后，先后有新华社、凤凰网等媒体找我做专访。媒体问得最多的话题大同小异，为何常年以虚构写作为主，这会儿却不吝“田野调查”的辛苦，去写一本非虚构？保护传统手工艺的意义何在？采访的过程中是否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如果概而要之地回答，一是最早受日本作家盐野米松一本《留住手艺》的影响，觉得他采写的日本手艺的源头多半在中国，那么自然也应该有更多的中国手艺人的图文呈现；二是我一直觉得所谓中国传统文化，在诗词歌赋的各类读本与竞赛中已经横陈溢出，却忽略了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习得，于是民间匠心手艺的切近揣摩，恰当其时；三是当网络检索越来越成为绛帐与学子的家常便饭，人事与技艺都成了教科书中干瘪的注解，鲜活的民间采集之意义便跃然凸显。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经年累月的采写过程，也是一个逶迤回环的开眼界、长见识的过程，人之一生苦短，人之视野有限，一个人纵使经历过工农商学兵的多种身份演变，在浩如烟海的行当面前，也不能不放下身姿，甘当学生。在与手艺人交流的过程中习得知识，填充了很多先前的无知，这便是我最大的收获。

宝安区的木器农具传人文叔，他几十年前打制的农具，以及耕作偃息之后他收购的农具，我大都在儿时就见过，譬如水车、风车、鸡公车（赣中一带称独轮车）……唯独他出示的一把竹柄大木梳，上面排着三根一组共十几组的竹篦子，不仅曾经有过一些春插秋收经历的我不曾辨识；在深圳内外的很多场合出示这张图片，不管是否来自农家的读者，均无人识得。根据最相似的辨别原理，都认为这是一把晒谷用的竹木筢子；正确答案却是：除虫梳。或曰筢虫梳。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岭南农村，既缺化肥，又少农药，稻苗拔节生长之际，最怕的就是害虫。农民用此种竹木筢子将禾苗上的虫蛾筢下来，撮成一堆，点火烧了。此种除虫梳，不仅可以勾起人们对稼穑之艰的回忆，由此工具辨识一个时代的变迁，还可以由之推演，其他地区及其辽阔的大江南北腹地，在不同年代是如何在旱地水田里除虫的？

在采访蜀锦传人胡光俊之时，他忽然问我，成语中有很多“锦绣”之喻，譬如锦绣河山，锦绣前程，锦心绣口……你可知道，锦与绣的主要区别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犹豫间他告诉我：主要有做工的不同，锦是机器织就，绣是手工绣成。正因如此，当初锦之申报非遗，是有不小的争议的，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在手工与机械之间，划分了楚河汉界。既然当下的各类锦都采用了机织，就应摒弃在非遗门外。胡光俊（想必还有一些锦之护卫者）据理相争：“我说他们的看法是片面的，给他举了一个例子，我说原始人类为了生存，和大自然做斗争，他不可能赤手空拳和野兽搏斗，手里要有木棒和石头，木棒和石头是什么？他回答是工具。是啰，这就是最原始的工具啊！又比如有一种糖画，要熬糖，要用到锅子、勺子，你不能用手直接去抓滚烫的糖稀去作画吧？木棒、石头、锅子、勺子、绣花针……这些不都是工具吗？绣花以前用骨针，后来用钢针，这些针啊，绣花绷子啊，都是工具，没有这些工具，你用手指头去丝绸上穿洞啊？工具有简单和复杂之分，工具也在不断进化，但技艺在头脑里，这个变不了。织机只是一种劳动工具，各种技艺都要借助一定的工具去实现它，工具有简单和复杂、落后和先进之分，而技艺是劳动者，匠人，艺人在长期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

胡光俊和他的同行们的力争应该起到了良好的效应。现在蜀锦和云锦等都是国家非遗项目，后者还列入了世界非遗。

胡光俊还告诉我，成都是唯一一座享有技艺做别名的城市。杜甫诗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遥想当年，好一幅万户织锦的图画，“锦官”亦复不少啊！

中小学生的语文不是一直有成语的学习内容吗，所谓成语，就是千百年来在语言词汇中定型的词。胡光俊说，有好几个成语就来自蜀锦，如一丝不苟，丝丝入扣。这使我想起在成都漆艺厂采访尹利萍的时候，但见老式厂房的回廊上，就配图张挂着“如胶似漆、买椟还珠”等成语的释源，均来自于漆器。此漆来自大山里漆树的采割，而非化学合成，经过捣制的生漆粘如浓胶，光鲜无比。记得我们儿时在赣西宜春的山里斫柴，若是不小心碰到漆树，立刻在颜面或四肢突起一饼一饼的红疹子，奇痒无比；回到家里，母亲赶紧将热饭团用纱布裹着擦抹止痒。盐野米松写到过一个日本的刮漆匠岩馆正二，那时候生漆过敏，就在河里抓螃蟹，碾碎了涂上去，或者在痒处抹盐。有趣的是，他这一节的小标题却是：“漆树的汁液能治消化不良”。有些漆艺人过两三个月就不过敏了，不痒了，或许是有免疫力了。成都漆艺国家级传人尹利萍却一直未获得此种幸运，生漆过敏一直伴随她的漆艺生涯的半个世纪，她却从未想到过转行。此种坚守，只能用挚爱来阐释。

锡伯族是鲜卑族的后裔之一脉，两词同义，发音不同而已。检索锡伯族词条，无论视频还是文字，凸显的都是伊春光——锡伯族弓箭传人。他真是一个聪明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出任新疆某地的地毯厂厂长，让一个濒于倒闭的企业起死回生。之后又跟随做贸易的一拨又一拨儿去中亚，伊春光居然无师自通地能说锡伯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之外的多种中亚语言，是老板们青睐的翻译多面手。再后，他不仅复活了形形色色的锡伯族角弓，还用一双回春妙手，使一把已经糟朽的1800多年前的尼雅弓，有了真实可感的当代替身。就是这么一个如黑塔一般能够拉开70公斤重力弓箭的匠人，却因双腿手术失败，不良于行，每天都要吃一把止痛药，才能继续与工作台上的锯子、刨子和凿子较上劲儿。

苏轼云：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中国民间手艺的浪花潮头，需要亲临，亲见，亲炙，方可识得其阔，其深，其美啊。

延伸阅读 《留住手艺2》 ［日］ 盐野米松 著 英珂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版 1999年，讲述日本最后一批传统手工艺者的《留住手艺1》在中国的读者中引发热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即将消失于工业化浪潮中的传统手艺。这本《留住手艺2》是日本采写名手盐野米松多年来持续关注传统手艺的续作，本书采访了十九位默默无名的日本传统匠人，他们的技艺人生是过去生活的剪影，对于今人来说，仿佛熟悉，又很陌生。他们的语言真挚，朴实，不经雕琢；他们心手合一，所制作出的物品都刻印上自己的人格。

《造物记：云南古茶园的秘密》 周重林 杨春 罗安慧等 著 中华书局 2019年10月版 本书几位作者深入到云南各地寻访古茶园，记录古茶树与人的故事，既展现古茶园的历史，也记录了当地独特的风土人情。全书关注古茶山、古茶园与古茶树，首次成体系的介绍西双版纳古茶树，又以勐海茶区为重点，行走于一村一寨一山一园，倾听当地茶农的心声与大自然的声音，以更宽广的视野、更客观的角度记录茶价走向、制作工艺的变化。可以说，本书以田野调查和人文情怀讲述了西双版纳普洱茶的前世今生以及未来。

编辑 刘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