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奥兹。
阿摩司·奥兹的大部分小说是以家庭为主题,讲述爱、婚姻、情感及其形式,同时,也探讨以色列内部的文化冲突、身份焦虑和意识危机。“家庭”作为“宇宙中最神奇的元素”,包含着冲突、悖论、矛盾和人类的悲喜剧。奥兹让我们看到犹太人的历史命运与现实状况如何渗透、改变、塑造家庭及家庭中人物的命运,让我们看到作为“个人”如何挣扎、寻找、呼唤并最终呈现出一种生命的存在形态。
奥兹最著名的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以质朴深情的语言、迷宫般的结构和幽远破碎的记忆,以一个少年寻找母亲自杀原因为基本起点,探讨爱与伤害的生成,探讨个体内部精神的崩溃与族群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现实生活的丧失、族群的被驱逐、文化的无所归依、新国的虚无一点点累积并淹没母亲,也伤害了身在其中的每个人。这是一种内部的失败,紧张与痛苦,荒凉与寂寞,最终带来难以言说的崩溃。
悲伤,是家庭内部最深的秘密,甚至难以启齿,尤其是这种悲伤来自于整个族群的自卑和孤独,来自于几千年的流浪和被遗弃。
在奥兹的小说中,有一个词必须注意:欧洲。对于以色列人而言,它不是某种知识体系或某种修养和谋生手段,而是个体生存所面对的实实在在的疼痛。上一代犹太人在欧洲教育中长大,欧洲是他们的“家”,地理意义的和心理意义的,那是他们的“应许之地”。但是,在不断地被“清洗”中,“家”变成了敌人,比传统的敌人更彻底。
这是犹太人几千年以来流浪史的再次呈现,赖以为家的“欧洲”遗弃了他们,而希伯来语也并不是他们的母语,他们也无法理解正在以色列兴起的集体乌托邦主义。个体的尊严、美好、向往、理想,在这样的多重遗弃中,难以抵抗。这些接受了欧洲文明的归国以色列知识分子们精神上无所归依,既要面对被“欧洲”遗弃的命运,也要面对以色列国家主义的批判。
是的,全人类的痛苦被加载到了耶路撒冷。漫长的、几千年的隐痛在新的国家建立之时,变为一种小心翼翼要维护的东西,因为那是他们成为一体的唯一象征。这是根本的矛盾。建国是要永久消除这一伤痛,但一旦消除,那统一性和合法性又来自于何处?在此情形下,个人的日常生活变成一种道德生活,大家彼此监督,小心翼翼,政治的、集体的要求最终因而显示出它的严酷和非人性。
在《我的米海尔》《沙海无澜》《爱与黑暗的故事》等小说中,奥兹以略带讽刺和忧郁的口吻书写了以色列知识分子的生活,同时,又以谨慎而思辨的笔调描述“基布兹”的生活形态及“拓荒者”的精神构成。两者之间形成一种矛盾的、双重辩驳的语言,彼此相互消解,最后,意义变得虚无,或者暧昧。“拓荒者”们以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建设充满希望的新以色列国,但也在形成新的压抑和对立。知识与大地,个人与集体,自由与监督,呈现出哲学和政治上的严重分歧。
作者多重讽刺,但也意味着多重失落。耶路撒冷的生活是不确定的,有着一种让人难以解释的迷惑。奥兹以文学的复杂天性写出了以色列建国时期多重概念、多重元素在普通生活中的交织形态。
奥兹经常强调他所写的只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的故事,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小说中对所谓“整体性”和“国家性”的某种质疑。充满伤痛的现实和历史并非就使一些大的话语拥有天然合法的理由,它既不能成为国家、民族要求个人牺牲自我的条件,也不能成为政治发动战争的前提。奥兹以一位作家的自由之心意识到超越历史冲突和族群界限的必要性,当他在反复思辨当代以色列的政治结构和生活形态时,当在思量家庭内部的爱与妥协时,当他在反复回忆并书写“那个富有同情心的阿拉伯男子,将年仅四五岁的我从黑洞洞的深渊里救出,并抱进他的怀抱”这一场景时,我们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和平主义者和人类主义者。
奥兹洞悉女性心灵,为我们贡献了一系列忧郁、沉思并有着迷人品质的女性形象,《爱与黑暗的故事》中的母亲因无法忍受空洞的政治话语对个体生活的摧毁,无法忍受庸俗而自杀;《我的米海尔》中的汉娜充满细腻的情感和强烈的爱,她对犹太式的“节制”提出抗议和质疑;《了解女人》因女人的自杀而让男人开始寻找生活并发现自我;《沙海无澜》则让我们看到女性的坚韧、豁达和生命力。在这些女性身上,奥兹赋予了对和平家园的渴望和对温暖自由的向往,同时,也对未来以色列的丰富、智慧和开放性寄以深厚的希望。
总之,阿摩司·奥兹先生以充满隐喻和想象的诗性语言,在追寻个人、家庭、族群内部的隐秘伤痛过程中,呈现出国家、民族与个人命运的复杂交织,并藉此表达对人类现实的关注。
编辑 周梦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