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可能会摸到烂牌，把手上的烂牌打好，是我们一生唯一能做的事情。”

“鸳鸯六七四”，牌九局里最烂的四张牌，拿到它，九成九输钱。“鸳鸯六”，是两只花色不一样的六点。“七四”，是一只七点和一只四点。

在深港书评2020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鸳鸯六七四》中，马家辉以烂牌为喻，写尽人世的无常以及各路江湖男女乘风破浪的魄力——跟时机赌、跟爱情赌、跟命运赌，被按在时代的碑碣上啼笑、吟唱、呼号，在逆境中守住真情、不负自己。

“在逆境里发笑是一种连老天也要佩服的本领”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江湖，但一个人在江湖中曾获得什么，又曾失去什么，必将成为江湖传奇的一部分。就像多年之后人们还会记得，哨牙炳在半百寿宴上筵开十八桌，宣布自己将“金盆洗手”，却又在这样的大日子，连摸三把“鸳鸯六七四”的大烂牌，继而离奇失踪。

而对哨牙炳来说，他这一辈子摸到的烂牌，绝不止那三把“鸳鸯六七四”。

童年时的哨牙炳，身材矮小力气弱，动作还慢，和其他村童追逐奔跑玩兵捉贼的游戏，他做贼时总是最先被抓住，而做兵时又永远抓不住别人。久而久之，不起眼的哨牙炳就被玩伴们疏远了，只能独自在田边练习珠算，拨弄着那几十颗小小的木头珠子，嘴里念念有词。

也许当年的他，并不知这歪打正着得来的本领能救他一命，成了跌宕一生中真正“四两拨千斤”的一笔。

除了玩伴，就连父母也因着某些极荒诞的理由而决裂，哨牙炳在这决裂中，甚至还扮演了一个助攻的角色，尽管他并不愿意。母亲的背叛与出走令他懵然，父亲的软弱则又让他的家庭陷入更无法挽回的境地。

“乖，长大了，别像你爸。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坏事，你都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千万记得喔。”这是母亲离开前留给哨牙炳的最后一句话。说不清是因为这场家庭战争的刺激还是因为母亲的示范，“责任”成了哨牙炳心里千斤重的负担，他知道了，背信弃义，有损阴德，会像他父亲一样过倒霉的一生。

因为算盘打得利索，账目管得明白，在正事上不耍滑头，哨牙炳给自己挣来了一份堂口里的活计。刀光剑影间的拼杀需要强健的体魄灵活的动作，但他用头脑弥补了这些不足，给自己的一手烂牌加上了几许反败为胜的砝码。不想早早在江湖中低头认输，受尽欺压，就要抓住每一个看起来不甚起眼的机会，展现决然不会被战胜的地方。

在江湖里混久了，是是非非犹如家常便饭，“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之谶言总不免在三刀六洞的威胁旁如影随形。南爷死后留下的箱子里有哨牙炳一家急需的金银财宝，被妻子哭诉怂恿一通后，哨牙炳无奈从箱中偷拿了一点以补贴家用，只没想到，这唯一一次背叛兄弟，就被新任龙头陆北风发现了。

至于在这危局中，哨牙炳是如何以一颗牙齿换得了本可能提早终结的下半生，就是另一个需要挖掘的秘密了。

内部的暗流汹涌、堂口间的势力交锋、与警界的暗度陈仓……一次次的对决，一次次的挣扎，对面的敌人是强是弱，命运的天平会向哪边倾斜，哨牙炳自己也猜不到。

但逢凶化吉并不是白来的天赋，绝地求生才是勇敢者的游戏。在逆境里发笑是一种连老天也要佩服的本领，也许这已是微小如草芥者，能见识到的，最难得的悲壮。

“我们是鸳鸯同命，我早告诉过你”

哨牙炳的一生多有不幸，但遇见阿冰，绝对算得上一件大大的幸事。

小说里写爱情，难免狗血，悲欢离合被调配成十足老套的滋味，不堪回味。而《鸳鸯六七四》里的爱情，是真真正正“够冲够刺鼻”的狗血，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阿冰，就是一位提刀揾食的“玉面修罗”，人称“汕头九妹”。这样一个泼辣的女人，却在爱情中回归了原本的面貌。

她胆怯，抽中算姻缘的签文，辗转反侧忧心爱的命数。

她刚烈，若要哨牙炳因她而死，她纵身一跃入水，不能成活便同归于尽。

她执拗，愿意为一个不可能的结局，等待终老。

“阿冰手里揉着厨房抹布，语气像叮咛离家上学的孩子，哨牙炳觉得如果家里是个堂口，她才是龙头老大，他则仍然只是跑腿草鞋。……他突然觉得有了力量，原来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责任能够给人力量，尤其当被所爱的人需要。他不知道爱是一把神秘的钥匙，配对了锁，可以打开童年的盒子，释放许许多多被困住的精灵。他只知道自己有决心达成阿冰的嘱咐，此刻，有前所未有的意志。”

瘦小的阿炳和高大的阿冰，成了看似奇特而又契合无比的一对。然而，爱情不是标本，它时时刻刻经受着岁月的改造，也许会变得枯燥，也许会充满妒意，最终蜕变为爱与恨长久角力的牢固牵绊。江湖之中，情字更为难测，鸳鸯不似劳燕四处分飞，但若随波逐流，大概也会渐渐走散。

哨牙炳同阿冰，有过风雨同舟的陪伴，也有过针锋相对的激战，一个小家的命运几次摇摇欲坠，但伤痛遮掩的根基历久弥坚。因为他们明白，彼此之间骨血相融命数纠缠，漫长的折磨，同时也是种漫长的挂念。

阿冰曾悻然骂道：“我这辈子是来还债的，谁稀罕男人！”

“话虽如此，在上辈子与下辈子之间的今生今世，阿冰仍未甘心，午夜梦回，夜深人静，她依然相信世上有一个欠了她的男人，不，是跟她两相亏欠的男人，他要还给她，她也要还给他，一欠一还，一还一欠，两个人纠缠不休，这才算是夫妻同命。”

男人心，女人心，都是一颗渴望爱与被爱的心，从他们决定做一对鸳鸯开始，就注定不会再分离。

“河入海，江汇川，永生的总是如水江湖”

《鸳鸯六七四》，除哨牙炳和阿冰之外，牌局上还有各样脾性各异的人物。在马家辉笔下，他们都有自己的个性，哪怕寥寥几句，也能勾勒出江湖儿女的丰富面目。

陆南才与陆北风，两兄弟都坐过帮派里的龙头之位，人生的结局却未必风光；高明雷周旋在哨牙炳和阿冰之间，对利益与情感的贪婪，让他滑向了毁灭的深渊；大佬之子陆世文原本不沾帮派事务专心读书，却在一次被意外卷入的斗殴中举起了锋利武器；突然登门的阿群，痴心不改以致歇斯底里，爱而不得，或许是致命的一击；仙蒂在人前那么光鲜张扬，但她心里潜藏着最深处无法见光的秘密……

因着特殊的时代底色，三教九流、男女老少，都在这充满神秘感的江湖中演绎着独属于自己的传奇。喜怒哀乐，快意恩仇，人的轨迹又勾勒着时代的脉络。一代一代的人老去、死亡，但人的精神和品性永远灌溉着这片多情的土地。

2016年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龙头凤尾》就已狂揽二十多项文学大奖，马家辉作为土生土长的湾仔人，在《鸳鸯六七四》中的写作更加原汁原味、信手拈来，显现不凡功力。贯穿全书的粤语方言和香港风物，营造出一种辛辣而迷离的“港味”，如同映有夕阳霞光的窗，猛烈放射出摄人心魄的魅力。

正如金宇澄的评价：“我非常喜欢的小说，粤语底色陌生而耀眼，江湖悲情汪洋肆意。男主哨牙炳一路不断催促：快看我！快看我！这里有月亮，有桃花，有海浪，数度寒暑，花开便落，月沉星坠。书中那只最著名的算盘，始终压在小说家掌下，‘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反反复复，调整不断颤抖的命运。马家辉展开了南方汉语的阳刚与柔美，以这部‘定心大法’为叙事实验。《鸳鸯六七四》，阴魂不散。”

关于信念、关于命运，关于拥挤在大世界中的小生命，和他们永不止息的爱恨……以往只能呈现在电影片段里的传奇，还有上世纪中期属于这片土地的秘辛，这次终于能以其生猛面目呈现在淋漓尽致的文字当中。

读《鸳鸯六七四》时，你可能会拍掌大笑、备受鼓舞，也可能陷入沉思、不住叹息，但这其中一定有一种痛快——生而为人，与天地对抗、与命运对赌、与时代对峙，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大的尽兴。

编辑 贺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