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并呈现时代深处的小人物
赵松
2020-11-07 15:27

●《南货店》 张忌 著 中信出版集团·大方 2020年7月版

在任何一个剧变时代的大潮里,通常备受关注的,总是翻滚其上的波涛与浪花,而最易被忽略的就是底层的砂石,就像小人物。他们在时代洪流中无论历尽怎样的坎坷与磨难,却总是伏于底处不为人知。而当后人试图对他们有所回顾追忆时,所能获取的,常常不过是被岁月反复折叠乃至简化了的模糊影像。

时代剧变所改变乃至颠覆的,不只是社会样态模式,也不只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习惯,还有生活环境、事物的存在状态,以及更为重要的——语言的状态。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而作家创作语言的改变则更多的需要透过时代气息的云层,通过敏感地触及人物的内心精神世界和事物的细微层面,才有可能获取生成作品所需要的应有状态。

也正因如此,当我仔细品读张忌的新长篇小说《南货店》时,除了会对他笔下江南小镇上的生活图景,尤其是围绕那家南货店展开的普通人鲜活朴素的生活图景有身临其境之感,会对他笔下的那些平凡小人物在经历剧变时代的过程中的命运遭际留下颇深印象,并怀有同情之外,其实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语言。

“店门其实不是门,是一块一块的长条木板。门框上下有凹槽,上面凹槽深些,下面凹槽浅些,将板子往上顶,悬空,再对准下面的凹槽,将门板落下去。木板是杉木的,杉木有筋,吃重,每一块都有几十斤的分量,耐得住日晒雨淋。”

我们只需要用上面这段出现在小说开篇处的文字来作为例子,就能说明很多问题。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就这么一段描写南货店门板的文字,看上去就像说明文的片段的,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段文字的好,是需要读者静下心来,慢慢细品,才能发现的。从我的角度来说,能在小说开篇处把视线投射到门板上给一个特写的作者,才会是有可能把小说写得好的,因为他知道,人是活在空间里的,其中的任何与之日常相处的物件,都会悄然存储下与之密切相关的气息和信息,其中就包括其心灵层面的精神气。

这段朴素干净到极致的文字,写的都是与门板相关的细节,作者并无在其中藏下象征意味的打算,但读的人在看它们时,却偏偏就会忍不住联想到人——南货店里的那些师傅徒弟,在只是上下门板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的手跟门板反复接触摩挲,他们的气息跟门板的气息反复融合在一起,这门板与其说是个建筑功能部分,倒不如说更像是每日工作时间的起始之开头,是他们日常工作之曲的短促而又微妙的前奏与尾声。要是反复读几遍它们,甚至能体会得出,那构成门板的木板、凹槽,都挺像每日与之朝夕相处的老少店员们,普通平凡,却又都有些朴素的分量,关键是“耐得住日晒雨淋。”这一收尾的短句,难道不正是这部长达十多万字的小说里主人公所代表的平凡小人物的精神特质么?

这段文字,是完全可以作为《南货店》这部小说的语言样本来看待的。它就像一部乐曲的核心旋律,不管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与变化,语言的状态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以各种方式围绕着这个原初旋律衍生展开的。只有理解了这段文字的微妙之处,才能真正懂得整部小说语言的生成与变化的源头与机制。

我相信张忌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是极为用心入神的。否则的话,就不会写出如此纯净、凝练而又低回的语言,为我们重塑并呈现出剧变的大时代深处的那些小人物们的生活与命运。从这种语言的状态,其实不难猜测,对于张忌来说,叙事写人固然是重要的,但对于他来说,更为重要的却是语言,因为语言意味着一切——不仅关乎作品的生成状态,还关乎人的精神处境,尤其是时代剧变导致的社会基础层面的深刻裂变。甚至,要是没有这样的语言状态,里面的人与事无论如何出现都无法真正存在。

大时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芜杂而又浑浊的,可张忌偏偏就是要用语言的纯净来对应那种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灵魂上的纯净。他的语言就像是最为朴素的细线,将散没在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时代深处的星花碎影重新串连起来,赋以轻声细语般的低回调性和质朴气息,铺陈出一阙回荡在江南小镇市井中似远又近的昆曲清唱般的如歌行板,让淹灭的时光重现。

在张忌那里,语言不只是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工具,从本质上说,还是生成那个小世界的血肉气脉。或许,他还会把那些小人物的生活命运及相应的语言状态,视为时代洪流所淹没的最后堤坝。因此,无论是他叙述他们人生的语言,还是他们口中的日常语言,都自然而又贴切地注入了由他提炼自方言口语中的鲜活元素,进而生成了只能存在于他的小说现场里的那种纯净质朴的语言状态。

在书写那些小人物命运曲线的坎坷延展,映射时代剧变对社会底层的复杂影响的过程中,你在他的语言里几乎找不到什么杂质,也看不出任何腔调化的姿态。在他那极其克制而又考究的语言里,所有的文字似乎都隐含着生命的气息,正是它们的自然连绵、微妙地触碰与律动,使得那些日常事物跟那些人物在赋气成形的过程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来,并将那些隐藏其中的记忆信息充分释放,生成了那个以南货店为聚焦点的小世界。

最耐人寻味的一段语言,就是作为小说中极少出现的变调,出现在结尾部分的陆秋林为齐师傅写的悼词。它出人意料地将官样悼词的格调与非常朴素的情感融为一体,它既显得堂而皇之、热情洋溢,又显得有些空泛,不那么真实,正如陆秋林自己怀疑的那样:“自己写的就是齐师傅的一生吗?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但,关键在于,这样写,是为了给齐师傅平反,还逝者一个迟到的清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篇悼词越是给人以奇怪突兀的印象,就越是像一首意味深长的另类安魂曲——它是以那种类似于鼓乐齐鸣的方式演奏出来的,可是,它又是与小说中大部分明净淡定的语言深深地嵌合在一起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这些读起来明显响亮得有些空洞的言辞里,体会到那隐藏在极深处的属于人物自己的无尽怀念与哀伤。

在《南货店》里,张忌以其风格独特的语言,为我们营造出这样的印象:似乎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激荡变幻,不管那些小人物被激流裹挟着坠入什么样的困境,那个小世界似乎都是干净而又静谧的,而且,无论他们的生生死死如何浮现如泡沫,哪怕那个南货店及其相应的生活都会不复存在,这部小说里的世界都永远存在下去。哪怕这个小世界洁净精微得如同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凭借张忌的纯净朴素的文字,也永远不会消失。

编辑 党毅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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