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茶味

走进一茶庄，正值夏天细雨蒙蒙的黄昏。柔柔的灯光，棕红色的茶道，小巧精美的紫砂茶具，缕缕茶香，我们三五人围坐一起谈古论今。精于茶道的云，熟练优雅地泡着刚刚上市的九龙毛尖茶，并向我们讲述雪水、雨水泡出的甘露，我不懂茶道、茶艺，此刻闻着抵达心灵的茶香，便向老板要了一个洁白的瓷杯，抓一小撮九龙毛尖，看着茶叶在杯中舒展开身姿，记忆也似这茶叶伸开了枝丫。

因为父亲喜欢喝茶，在我极小的时候经常看着父亲用一个印有奖字的搪瓷茶盅泡茶喝。父亲泡茶的工序极其简单，只是往茶盅里放几片“老婆茶”，倒上开水。每每看到父亲泡茶，我便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在他身边窜来窜去，看着他洗茶盅、放茶叶、倒开水，在他刚盖上茶盅盖的时候、欢快地拍拍小手迅速揭开盖子，全神贯注看着茶叶在杯中慢慢舒展开来，仿佛娇憨的孩子刚从被窝里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再慢慢睁开眉眼，好奇如我这般打量这不紧不慢的人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观茶，然而这样的景致也不是每次都有，父亲嘴里的“老婆茶”叶片大小不一，厚薄不均，有时倒了水，茶叶也是久久不能漾开，常常扫了我的兴，抱怨这是什么鬼茶，半天泡不开，轻啜一口，茶水入口中，我总是蹙了眉，说：“苦的……也不及闻起来香”，父亲看着我笑了，他坐在古旧的木凳上，美美地啜一口，叹道：“好好……”那时的我，总在疑惑，什么是好呢？

供图：元和

我以为这个疑惑母亲能给我解答，她是林场的职工，工作的工区就是产茶地，她的工作就是种植、采摘和加工茶叶，然而深谙制茶工序的母亲竟也不懂茶道。在工区又一批新茶采摘时节，母亲要带我去摘茶叶，那天工区的叔叔阿姨们每人背着一个竹篓，手里拎着两个竹篓一起出发了。到了目的地，叔叔阿姨为了照顾我，让我跟母亲摘第一行，他们顺序向上走，每人选定一行从头摘到尾，我看母亲背着竹篓，两只手同时采摘，那速度快得惊人，仅仅是我一眨眼的工夫，双手就摘满了，速度往背篓一丢。母亲告诉我，这些鲜嫩的茶芽，经过车间各道烘焙工序后就是上好的毛尖。然后又指着颜色较深的老叶子告诉我，父亲泡的“老婆茶”真正的名字是“老茶婆”，一般人家舍不得喝能卖好价钱的茶芽，都是拿去出售，而自己在家想喝茶怎么办，就是采这些粗老叶子进行简单处理后当做口粮茶留给自己喝。父亲工作辛苦，常常用茶来提神，可是节俭的他，是万万舍不得买茶芽的，并幽默地把老婆摘的粗老茶叶子、炒制的茶起名为“老婆茶”。还煞有介事地说：“品茶，讲究的是心情。只有怡然的心情、闲暇的时光，才能品出茶的韵味。”父亲劳累一天，静夜，泡一盅“老婆茶”与爱女品饮，在茶香弥漫的陋室与家人闲暇地叙叙家常，也许就是他幸福的时刻。

童年记忆里的父亲很不真实，幽默风趣还能写会画，关键是我很少见到他。那时父亲是林场的负责人，上班的场部离母亲的工区大概有十公里路程，交通不便，工作也是没日没夜地忙，因而不能经常回母亲这个家，但凡有闲暇的时间他也会骑着一辆破旧得除了铃不响那儿都响的自行车回母亲的住地，学龄前的我除了跟着工区其他职工的孩子满山遍野地疯玩，就是翘首盼着父亲回家。有一天傍晚，父亲回来很高兴，自行车还没停稳就在门外喊着：“丫头！丫头！”我应声从屋里出来，父亲满脸喜悦地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进了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塑料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纯白带盖的瓷杯，杯身印着耀眼的红色。父亲俊毅的脸上满是喜悦：“我去年工作努力，场里被评为先进单位，我个人获得优秀党员称号，这瓷杯就是奖品，现在奖品归宝贝丫头了，回来时我在百货公司买了一两咱场里产的上好的毛尖茶。”母亲听说花了十元钱买一两茶，埋怨道：“十元钱够咱家半个月的开支了，你却花在给你丫头买一两茶叶上。”一向强势的父亲不再吭声，张罗着烧水，在母亲准备炒菜的锅里加了些水，我看着父亲帮我把新杯子洗好，抓一小撮毛尖放在新杯中，毛尖鲜活的绿色衬着杯底纯纯的白，煞是好看。父亲倒入刚烧开的水，屋内清香弥漫，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傍晚杯中的水泛起清浅自然的淡绿，定格着温暖的笑靥，端进口鼻，吸一下除了清香还是清香，由视觉到嗅觉再到心，冉冉而起的便是来自青山绿水的恬静和适意，入口的自然也就是一股来自山野林间原始、真实的味道。我醉了，为父亲，也为茶。

后来，我到县城上学，再到市里上学，父亲依旧在那个林场工作，距离越来越远，我们各忙各的。岁月在指尖悄然滑过，不觉又过了十几年，工作几十年的父亲已经离休在家，身体因为年轻时的透支，已经多病缠身。我在领到第一份工资时，给父亲买了一个景德镇骨瓷杯，一斤特级毛尖茶，我如父亲当年一样洗杯、泡茶，盖上杯盖，父亲颤抖着手去揭盖，杯盖哐当摔在地上，摔断了顶部的手柄，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看着我，我赶紧说：“无妨，无妨，省得揭盖了，泡了茶不用盖盖子满屋清香。”父亲爬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微笑，他轻轻地像对自言自语：“好好……”。直至，父母渐次走出我的生命，我再未买过茶叶，我泡的茶叶变成了玫瑰花、雪菊等各种美容花茶，闻茶香的日子忽然一去不复返了。人生中总是有些原汁原味的东西不能忘怀，就如各种名茶，再难喝出父亲的茶味，闻不到父亲的茶香。

岁月如茶，经过时间的浸泡，散发幽幽的清香，感谢父亲，让这一袭记忆枝芽舒展筋骨，也感谢这生命里所有的暖，就如此刻这一杯清茶，盈握在手，芬芳长存。

编辑 刁瑜文 审读 郭建华 二审 张樯 三审 詹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