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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脊梁就是那道山岗
作者:陈友涛
三年过去了,父亲静卧的那道山岗已经荆棘密布了。思念的匣子一打开,我的泪腺就崩溃了。
“老爹走了!”大哥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语音停顿片刻。
“他去哪儿了?”我平淡无奇地问到。
从大哥哽咽的声音中,我明白父亲已经走出了时间的关塞,远游到理想天国。瞬间,我感觉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体内循环流淌的血液也降速了。父亲的磁场消失了,我与他同一频率的磁场也失去了引力。
我相信声音是带着温度传播的。在二十四小时内,我和父亲通过一次电话。那熟悉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我开始怀疑耳朵已经不是附属在身体上的一个灵敏器官了。父亲确实在所有家人的意料之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孤独地长眠了。我用一盏心灯点亮返乡的路。几经周折连夜赶到家。那一夜,我和父亲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我跪在厚实的棺木下,向父亲忏悔,倾诉衷肠。我相信父亲活着,他是我灵魂上的父亲。
父亲虽然脾性不好,但是一个细心的人。我们试图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一张写满对儿子不孝埋怨、对子孙关怀、对美好世界留念的碎片。确定,父亲是在一个孤寂、没有疼痛的秋夜,静静地与嘈杂的世界告别。在他看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履行了父亲的职责,的确不需要给任何一个人交代。早几年,母亲走了,父亲就像丢了魂一样,毕竟相伴一生的人中途离场了,他一个人不习惯了。2020年父亲从湖北来深圳过冬,城市里拥挤的房子和无法适应的南腔北调,让他焦躁,抑郁,在他的多次哀求下,回到我们的小村落。父亲平生爱喝酒且有酒瘾,纵使痛风发作,支气管哮喘,也要微醺解愁。鼠年,也是父亲的本命年。他没有躲过“七十三,八十四”的命里学说,意外地摔跤,加上酒精的刺激,药物的化学反应(正在服药期),进入了天堂。
恍惚中,我眼前若隐若现父亲的身影。我该用什么样的形象塑造父亲呢?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正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玉厚,老实敦厚、勤勤恳恳。父亲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在保护耕地上,父亲堪称模范,时至今日,我们家保留着全村最为完整的水田和旱地。父亲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战士,又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奋力抗争,不屈不挠。父亲是活在现实中的人,恰似朱自清《背影》里的原型。背二哥四处求医时的身影,送大哥去参军时的背影,影子无言,那一幕幕场景,诉说着父亲爱子心切。
我与父亲隔空对话了一整夜,毫无倦意。清晨,一阵风吹过,让我打了一个寒颤。风是父亲对我的忠告,曾经说过的话在耳畔荡漾开来。父亲只有“高小学历”,没有高深的理论,也时常引一些经典语录来教育我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我记事起,父亲经常念叨的口头禅。父母从1969年开始,十年间生育了我们五兄弟,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我们家没有一个被列为扫除文盲的对象。家里孩子多,负担自然重,母亲操持家务,父亲驾驶那台手扶拖拉机到处揽活干。说起那台手扶拖拉机,那是父亲的骄傲,也是农耕时代我们村里仅有的一台犁田、打场、运输的机械设备。它是我们家挣钱的工具,它是父亲的“战斗机”。父亲驾驶时常常戴着墨镜,不是耍酷,只是为了挡风,据说他也是村里第一个戴墨镜的人,时尚领先了。因为手扶拖拉机的外型丑陋,结构简单,我的同学常常取笑它,像一个“蚂蚱”。它烧柴油,简称“蚂蚱油子”。不管它叫什么,像什么,它是父亲忠实的搭档,我们家里的“印钞机”。
我上高中那年,父亲为我的学费而苦恼,毅然决然地卖掉他的宝贝,那台曾经让他风光无限的手扶拖拉机。经过几轮讨价还价,父亲只能贱卖这台拖拉机。在移交机器的时候,父亲用摇棒打着火,旁若无人地在晒谷场转了几圈。我明白,既在给邻村买家演示机器状况,又是和他的老伙计做最后依依不舍地告别。我站在父亲的身后,看他蘸着唾液清点了十二张百元大钞,手颤抖了,眼眶湿润了。父亲回到家,没有一句言语,整整睡了两天。开学时,父亲骑着那辆八十年代风行的“永久牌”自行车,送我去学校报名缴费。往后的日子,我在学习上非常努力,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竟然拿到了学校二等奖学金。当我把三百元的奖学金交到父亲手上时,他的眼眶又红了。我清晰地记得父亲说过的那句话,“等你将来读书有出息了,我一定要赎回我那台拖拉机,哪怕就当一个摆设”。如今,我早具备那个回购条件,可惜,我没有在父亲的有生之年帮他兑现承诺,这也是我抱憾终身的事。
我只能从父亲的遗物上还原父亲了。 父亲16岁时参军,代表军人荣誉的退伍证上的名字虽有差错,甚至有些地方涂改了,那是特定年代的产物。他在贫瘠荒凉的甘肃天水服役,多次被嘉奖和评优,后复员到原地。按照父亲参军的条件和在部队里的表现,完全有机会提干,不至于复员返乡。在我很小的时候,听到两个版本的说法:一是父亲当时参加国防建设,因公受伤,虽没有落下残疾,但以后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父亲以不给国家添麻烦的高姿态,主动申请退伍。这一点从部队医院出示的住院证明上,似乎可以印证。二是祖父书信给父亲单位,要求其还乡。祖父是村干部,还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共党员,让父亲回农村建功立业,无可厚非。父亲回乡后参加了我们县第一批拖拉机手培训,这也有可能说明缘由。祖父走了,父亲也走了,他们既然没有澄清与解释,那就让往事变成故事随风而去!
父亲有一个百宝箱,一个红木大箱子,那是母亲当年陪嫁过来的家当,平时一直锁着。出于父亲的威严,我们五兄弟从来没有窥探过里面的家什。这次主人用一种静默的方式放弃了保管权,相当于自动解密。我们用好奇之心打开了箱子,最后又用敬畏之心、感恩之心、愧疚之心合上了箱子。木箱里,整齐叠放着一套军绿色的棉衣裤,我们也从未见父亲穿过,也许为纪念而留存。还有几本密密麻麻记载着家里大小开支的记事本、土地使用证、父亲参军时的领章、帽徽,当然也有储蓄卡和银行存折。那个来自上海地址的小木盒特别显眼,隐约听父亲讲过,二哥当时患了小儿麻痹症,一种特效药,地方买不到,后来写信给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工作的小舅,特采的药品用木盒包装寄回来的。四十多年过去了,木盒完好无损,可见父亲内心的感激之情。二哥默不作声地把木盒带回去继续收藏,感恩也可以传承。大哥出于军人情怀,继续保管父亲的军用标识物。我把父亲签名痕迹的几本书留存了。尤其那本《高山下的花环》,我在初中阶段已经读过,高中再次重读,这是我的文学启蒙读本。
父亲安息了,一切安顿好了,我们也要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父亲一辈子扎根在农村,却始终规劝我们要走出去,看看大城市的精彩。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一次离别家乡,我感叹也许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了。我久久地凝望那道山岗,父亲的脊梁就是那道山岗。
【作者简介】陈友涛,湖北谷城籍,现定居于深圳。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华文文学学会理事,深圳市文学学会理事,深圳市宝安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特区文学》《文学教育》《鸭绿江》《中国民航报》《羊城晚报》《深圳特区报》等。曾获第二届深圳市文艺评论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