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年雨雪

作者 熊育群 朗诵 蓝予

情节提示

从日本来中国探亲的千鹤子一路上目睹战争的残酷和仇恨，在一次战役中被祝奕典所俘，但祝奕典并没有把仇恨宣泄在她的身上，反而全家保护她。思念丈夫的千鹤子踏上寻夫之路……

定好了出发的日子，千鹤子突然焦虑起来，她感到十分不安。直到这时她才相信武田修宏可能死了，晚上她开始做噩梦，不是梦到一堆枯骨就是梦到了坟墓，她甚至想打退堂鼓了。原来相信他活着不过是自己的白日梦，是自己活下去的一个理由、一线希望。她现在就要亲自去戳穿这个梦了，她宁肯不要面对这样的结局。她惧怕得不行，好像她这一去武田修宏非死不可。

看到祝奕典在收拾上路的东西，对这个男人她充满了无言的感激。祝奕典明知道千鹤子的丈夫不可能活着，但他还是愿意陪她走一趟，这全是为了成全她的心愿。日本人杀了他的红颜知己，抢走了他全家赖以生存的船，气死了他的父亲，烧了他们家的房屋，他甚至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荒野里苦挨时日，他却没有把仇恨向她发泄，还因为保护她，全家都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做这一切表现得理所应当，对她没有任何要求……

千鹤子越想越难过，嘤嘤地哭了起来。为自己对支那人的误解，为苦难的大湾杨人，为这一场日本人发动的战争，她哭;为自己的命运多舛，历经劫难，她哭;为这永无宁日、看不到尽头的灾难，她哭;为肚子里的孩子，孩子的命运，她哭;为了武田修宏，她哭……她哭的理由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得她一颗心已经装载不下了。

天蒙蒙亮她就起来了，江面薄薄的光晃动着，像一层雾气笼罩。祝奕典驾着乌篷船向着大湾杨的方向划，桨声“吱呀——吱呀——”响着，听着让人心里感觉安宁。远处是大湾杨江岸，正是在那里她有了自己的骨血。

上了岸，走在窄窄的沙土路上，路边残雪尚存。小路时断时续，从这一条走到那一条，祝奕典不断地寻找着路。路全都挖烂了，祝奕典不知道该如何走，只是认定一个方向，看到有人踩踏过的痕迹就跟了过去。

千鹤子最初频频回头，她看着大湾杨在自己眼里消失。那天她和武田修宏从大湾杨出发，她头也没有回过。而这一次，她竟然不断地回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何心理。

看到坦克压出来的辙印，铁链的痕迹犹在，千鹤子既惊喜又感慨，这正是她和武田修宏坐车走过的路。那时，她心里只有他，心被他全部装满了，根本来不及看一看外面的景色。这里，土地起伏，枯草、红泥和光秃秃的树枝，一群群乌鸦飞过，一声声的鸦鸣，这是日出町她天天听到的声音。

村落慢慢变得稠密，路上走的人也多了。路有些泥泞。沟沟坎坎留着残雪。一个个坟场出现了，白色的纸幡飘动在宁静的早晨。千鹤子低下头，心里难过极了。她偷偷看了看祝奕典，他一直不声不响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寻找路。

这时，遇到一座断桥，雪水虽不深，但小河里全是水。两个人都犹豫着，祝奕典穿的是部队的黄胶鞋，他脱了鞋，转过身来，千鹤子又向他鞠躬，他耐心等千鹤子直起身来，望着她说：“要抱你过去吗?”

千鹤子脸刷地一红，说：“对不起……”

本文节选自《己卯年雨雪》，有所删减。

（图片由蓝予提供）

作者简介：

熊育群,生于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一级作家，现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同济大学兼职教授、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诗歌，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一等奖、广东省第二届德艺双馨作家、第八届、第九届鲁迅文艺奖等。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雪域神灵》，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8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