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曾想,“侠之大者”的金庸,在未出道时,曾以“组合拳”猛击过一人,出手立显江湖少侠的胆气和拳风。
这回合的初试锋芒,如果没有吴心海兄的钩沉,肯定陆沉海底,酣眠于故纸堆的万丈烟尘中。
主角之一的李白凤,是中国新诗史上“现代诗派”的代表人物,李白凤在报纸上发表了借希腊女诗人之口写作的《沙孚情书外集》。
沙孚现在通译为萨福,是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距今已有2600多年。她独特的“萨福体”,推动了抒情诗的发展。柏拉图称她为第10个文艺女神,在萨福还活着的时候,银币上就铸上了她的头像。
《沙孚情书外集》写作有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当时抗日战争胜利一周年,全国人民希望医治创伤,休养生息。可是,腐败横行,通货膨胀,内战再起,民不聊生。
李白凤在此文中借萨福之口“诉说心底的哀愁”:米是要用珍珠的计算方法来购买,物价高涨得如永不退的潮汐,忍受着穷困与饥寒度过这艰难岁月,带着战栗的心情去听那惊天动地的战鼓轰鸣。但是,她不用弹唱换金钱,不会替贵妇们织一袭纤裳。
对此,心海兄一语中的,这哪里是代古希腊诗人写情书,分明就是借古讽今嘛。他还列出,李白凤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直截了当地喊出:“什么时候天会天亮呢?”
李白凤的文章发表刚好一个月,一个署名查良镛的作者,连续四天在同一张报纸上发表《沙孚的情书——就正于李白凤君》的文章。此文提出9个主要问题,皆于史有据,而且笔锋冷峻,显示出硬功夫。李白凤最后也未曾对此回应,这回合的交锋到此为止。
世人皆知,查良镛就是金庸。此时金庸22岁,李白凤32岁。
要说明的是,李白凤是男的。
二
我一向喜欢郁达夫,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老婆,而是他的才情盖世又悲情满天。
关于郁达夫,心海兄觅得三封散佚信函,然后抽丝剥茧,澄清了许多细节。这三封信函是郁达夫应时任国民政府福建省主席陈仪的邀请,先后出任省政府参议及省政府秘书处公报室主任时候的事。对于他赴闽“做官”,当时很多人都讥讽嘲谑。现在来看,他的这种行为可说是“为官多是稻粱谋”,为了避事,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在《回杭观感》的信中,郁达夫对杭州的变化,特别提到由我国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主持修建的钱塘江大桥:“见大桥桥墩,都以打就。”他预想大桥通行之后,杭州将更加繁荣。还畅想如果马可波罗第二次游中国:“对杭州或更将赞为天上之天。”虽处乱世,郁达夫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从未放弃。
在另外的信中,郁达夫表达了对时局的担忧:“万一有世界大战勃发之一日,我辈将不能生存。”后来他在另外给人的信中也说:“时事日非,我辈死无葬身之地,国难来时,恐玉石将同焚也。”郁达夫爱国,言行一致。他有诗云:“但凭极贱杭州酒,烂醉西泠岳墓前。”
抗战后,郁达夫流落南洋,反抗不止。1945年9月17日,被日本宪兵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中。 郁公之死,在于异邦,死于敌寇,夕阳衰草,今有余哀。195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认郁达夫为革命烈士。
郁达夫“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最脍炙人口。仅看此联,只见张狂,或现哀婉。其实,这首题壁诗写于左联五烈士被捕之时,当时,他和“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因而有作。
“美人”“名马”在文化层面向来喻国喻人,犹如屈原的“香草”“美人”,恐其迟暮,忧其零落,寓意深远,饱含深情,远非轻薄浮浪之词。
三
海明威是记者的杰出代表。然而,记者写记者,不一定“杰出”,有可能“漏洞百出”。
在海明威逝世55周年的时候,有报纸刊出文章,道出一个惊天的秘密:“海明威在中国杀鬼子”。
新闻的经典定义是“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还有一个改动一字而同样经典的定义是“新闻是新近发现的事实的报道”。
故纸堆里藏真相,旧闻当作新闻看,譬如“海明威在中国杀鬼子”,就很符合这“发现性新闻”的定义。这样的旧闻新做,很抓眼球,特能吸粉。
真的很佩服吴心海的新闻敏感和火眼金睛。初闻此说,他与我等一样兴奋。80年前,海明威在中国抗战最艰难的时刻来到中国采访,这既是中美两国人民友好的见证,也是中美新闻史上的大事,何况他还亲自“干掉了一个日本士兵”,这更是一手拿笔一手拿枪的典型国际战士。
新闻工作者的本职是追寻真相,考据则是另外一种采访行为。吴心海首先找到文章提到的消息来源——中国共产党中央重庆《新华日报》的头版,比较之后发现问题很大。随后又找到《中央日报》同件事情的报道,发现问题一样。最后又找到原始的消息来源香港《士蔑西报》的英文原文,同样只字未提海明威亲自杀鬼子。
这样还不够,吴心海追根溯源,最后找到始作俑者,其文其题,都是添油加醋,合理想象,信口开河。经过编造的海明威杀鬼子的文章,比原权威刊发的文章生动得多,有趣得多,好看得多。这和现在网上很多虚假新闻何其相似乃尔:假的比真的更精彩,比真的更吸引人。
“海明威事件”告诉我们,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每事问”,是礼,更是理。
四
吴心海找到一首诗歌丰满了一个人,此事首尾记载在他的新作《故纸堆里觅真相》中,很有意思。
冰心是享誉世界的著名文学家,《寄小读者》的童真和母爱,自然及心灵皆亲切美好,如诗如画,一直让人心底温柔。
冰心的儿童散文清词丽句,素为人称道,她的新诗则不那么被关注。吴心海在翻阅20世纪30年代上海《晨报》时,把我们视线的焦点又集中在冰心身上。原来,他发现了一首冰心的佚诗《海的女神》。
经过抽丝剥茧发现,终于找到真相。冰心的弟弟谢冰季在燕京大学预科读书,他们在冰心的指导下,成立了专事文艺创作和译述的“海邻社”,此诗是冰心专为这个社团写的。
冰心的时代,是新诗萌芽拔节的年代。她在1921年和1922年分别写出《诗的女神》《“将来”的女神》,皆是名篇佳作。只是两篇“女神”虽成组却不成众,并未引起人们的系统思维和整体性观察。这首1927年写作的《海的女神》的发现,导致了冰心“女神三部曲”的成型。
“三”真是个神奇的数字。三才者, 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足能鼎立,三可生万物。事无三不成,人无三不行。所以,三个“女神”才构成一个群雕,古希腊的雕像中有“命运三女神”,冰心因为吴心海的发掘而有“诗歌三女神”。
五
吴心海的父亲吴奔星是我国现代著名诗人和学者。吴奔星曾就郭沫若的诗歌《“六一”颂》提出批评和建议,郭沫若很快就回复长信。奔星老先生在信中有句话特别逗,他说给郭沫若写信,不是“拿一根筷子吃藕,挑您的眼儿”,而是“抛”一块敬意的“砖”,“引”郭老宝贵的“玉”。
吴心海专注于现代文学史料的探幽烛微,屡有新发现。观其文如看侦探小说,睹其人如“现代文史界的狄公”,洋气点说是“中国文史界的福尔摩斯”。他的所作所为,不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拿放大镜挑毛病,而是“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眼儿”,钩沉接续,融会贯通,颠覆成见而成独家发现。
我以为,一根筷子吃藕相当于一根筋做事,这就是新闻的专业主义,虽万变而不易。
编辑 杨渝嘉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王雯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