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1988年谈深圳: 有朝一日会成全球经济中心

深圳晚报记者 成功 王新根 唐文隽
04-07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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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张五常曾见证并参与过深圳的发展改革进程,现常年居住在深圳。

张五常

从香港出发,我曾跨过大洋,人生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南海边上的这个大海湾。近些年来我常年在深圳居住,对这座城市也多了一份个人的感情。我看好深圳,虽然这座城市还有诸多短板要补齐,但我相信它不会让我失望。

口述时间

2024年7月31日

口述地点

深圳福田区张五常住所

张五常,1935年出生于香港,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国际知名经济学家,现代新制度经济学和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张五常曾见证并参与过深圳的发展改革进程,现常年居住在深圳。





我在田野中流荡了一年,掌握了许多中国农业的第一手资料,使我在用数据验证佃农理论时有了深刻的洞察。

生性自由

因调皮曾被赶出校门

1935年,我出生于香港一个大家庭,家里一共有兄弟姐妹11人,我排行第九。童年时,我的家宅位于西湾河对面的澳背龙村,父母在那里的一个山头上选好土地,建造新房,年仅三岁的我被母亲命令在院子里监工,三铲沙要用一铲水泥。

我的父亲张文来是一位商人,他年少时从广东惠州来香港,当过役童、挑过石头。做电镀学徒时,他自学英文,翻译了一本电镀手册,被同行们奉为“祖师爷”。后来,父亲自立门户开了“文来行”,卖电镀原料。现如今,文来行已成为香港的百年招牌。由于父亲常年在外照顾生意,根本没时间管教到每个孩子。在我记忆中,16岁之前,我和他之间从未正正经经地说过几句话,从童年到青年,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个“自由”人。

这造成我从小就顽劣异常,小学曾被开除,中学没毕业。记得我在佛山读中学时,创了三项纪录:唯一从小学升初一,再从初一降小六的人;犯小过三次、大过五次;唯一被华英附小赶出校门的人。

在村落中学习

在田野中流荡

1941年12月,日军攻占香港。我们一大家子商量好,兵分两路去避难。母亲带着包括我在内的7个孩子一起逃至桂林,父亲与剩余的兄弟姐妹留在香港照看店铺。我因此开始了三年多的饥荒日子。

逃难虽苦,但学还是有得上。我的三个姐姐念了桂林医学院,我与哥哥进入附小读书。学堂中,虽有读书的安稳,但是因饥病而潦倒的小同学也不鲜见。彼时同龄小孩子的境况,让我久久难忘。

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有两件事对我的人生道路产生了很大影响。第一件是在没有纸笔的小村落,我和一位逃难的古文老师学习古文和诗词,为今后的中文写作风格奠定了基础。第二件是我在田野中流荡了一年,掌握了许多中国农业的第一手资料,使我后来在用数据验证佃农理论时有了深刻的洞察。

1945年,战乱结束,母亲终于带着7个孩子从广西平南出发,沿着西江坐船一路向东,中间都无需上岸停留,通过水路直达香港,家人们幸运地都安然无恙。

1954年,我被香港著名的中学皇仁书院开除,同一年父亲因病去世。在父亲去世前两个月,他将我叫到医院病房,这也是我们父子第一次认真谈话。因为生意忙没有时间教导我,父亲表示了歉意。

和父亲的这次谈话可以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父亲最后对我说:“在学校读书不成不代表事业的终结。我离开后,你要到我的商店工作、学习,等待另一个机会再去求学。你要记住,我平生最敬重的是有学问的人。”





我喜欢在街头巷尾跑,因为广泛而深入的调查,我的学术观点在经济学界引起了关注。

成为超龄本科生

1957年,我离开香港,前往加拿大多伦多,那一年我22岁。这次行程的种种际遇促成了我人生最重要的求学之路。刚到多伦多没几天,我就决定留在这里读书。1957年到1959年间,我一边照顾生意,一边补习中学课程,特别是花了两年时间自修英语。24岁这一年,我考取了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成为一个超龄的本科生。

我用了三年时间获得硕士学位,之后开始旁听著名经济学教授杰克·赫舒拉发的高级价格理论,期间和赫舒拉发教授结下了深厚的师徒友谊。1963年开始,我旁听了现代新制度经济学大师阿曼·阿尔钦(Armen Albert Alchian)教授六个学期的课程。阿尔钦有两个规定:旁听生不能坐在第一排而且不能在课堂提问,我就抓住阿尔钦课后回办公室路上那5分钟,提出自己的问题。几个月后,阿尔钦邀请我到他的办公室提问,一年后,我们两个人就能坐下来,一起探讨经济学问题了。

我是在1964年开始写论文的,由于几个选题都无法成形,我索性抛开论文去搞了几个月摄影。

1966年初,我在长滩大学任教,偶然在图书馆里发现了全套的《台湾农业年鉴》。土改后,台湾对地主分成作上限约束,而在这种管制下,农业的产量竟然大幅上升,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一鼓作气,花了几天时间做了理论上的推演,没想到理论模型成功了。该年11月,我将11页论文初稿寄给了加州大学的教授们过审,不久后,阿尔钦打来电话,告诉我可以开题。

8个月完成《佃农理论》

我用了8个月时间就完成了这篇叫做《佃农理论——引证于台湾的土地改革》的论文,后来成为了现代合约经济学的开山之作。

《佃农理论》在当时得到了诸多经济学家的首肯,芝加哥大学只看到了第一章便决定给我发放博士后的奖学金,并给我为期一年的研究员职位邀请函。论文的理论部分《私产与佃农分成》也被发表在芝加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报》上。此外,芝大教授米尔顿·弗里德曼很欣赏我,也向经济学系推荐过我。就这样,1967年,我来到了芝加哥大学。

在芝加哥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期间,我经常与科斯漫步校园探讨经济学,科斯说我是最为了解他思想真谛的人。我还与经济学家乔治·施蒂格勒共事交流。

这是芝大经济学的黄金时代,我的同僚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就有六个。而且芝大的学风活跃,讨论会和宴席日日不停,我可与这些经济学大师们比肩畅聊。我的办公室被安排在弗里德曼办公室隔壁,我们经常在上下班路上畅聊经济学问题,结下了深厚友谊。

我喜欢在街头巷尾跑,找资料,求灵感,试验证。因为广泛而深入的调查,我的学术观点在经济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曾经为了调查件工合约,我在1969年和1975年跑到香港工厂考察,最终写出了今天都很受重视的《公司的合约本质》;我还在1984年的元宵之夜进货200多盆桔子到街头摆摊销售,最后写出了分析价格分歧的《卖桔者言》;在美国华盛顿州居住时,我在海边房子的后园将小溪改成池塘饲养鳟鱼,由此想到了所有权的归属问题,从而写出了《私产可养鱼千里》。





1986年6月,我发表文章《出售土地一举三得》,建议深圳通过出售土地的方法来解决发展经济需要的资金。

以观察者的身份

研究改革开放走向

1980年,在美国经济学会上,科斯约见了我。他简要说:“听说中国有可能改革,你要回到中国去。经济制度的运作你可能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你又懂中文。他们不改,无话可说,但如果真的要改,你回到中国的贡献会比留在美国大。”

不久之后,我被告知香港大学经济学讲座教授有空位。就这样,1982年,在那个激荡的年代,我回到了香港,从此开始跟进研究中国改革。在香港大学任教期间,我始终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研究中国经济改革的走向。在很长时间里,我每周撰写两篇专栏,评点时政。我曾经和学生们说过,再也找不到比现在的中国更活力四射、生机盎然的经济学实验室了。

我认为,中国要做经济制度的改革,产权和交易费用是最佳视角。对于这个我与科斯钻研多年的领域来说,也正逢其时。

一别34年

再次与深圳相逢

要研究中国的改革开放,深圳自然是一个绕不开的城市与议题。

事实上,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早地和深圳“相识”。1948年的夏天,那时广州疏散,我的大哥带我回港,途中遇上台风,火车到深圳时要停下避风。大哥带着我在深圳找留宿一夜的地方,我们在狂风暴雨中步行,见到一间卖米的小店子,大哥说:“这间房子要倒了。”果然,整间房子不久后就塌了下来,但用作称米的磅还坚挺地竖在那里,那个画面我记忆犹新。

一别34年,1982年回港任教后不久,我再次来到深圳。记得罗湖有一家电影院,满街都是单车,一辆汽车也没有,据说当时的深圳只有20万人。

1983年的秋天,我在《信报》动笔写后来结集成书的《卖桔者言》时,深圳市政府特地为我聘请了三位找寻资料的助手,内地的很多信息都是通过他们帮我去考察了解的。

张五常与太太苏锦玲做客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 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图

建言深圳拍卖土地

解决发展资金问题

作为改革开放的领头羊,深圳市的步伐迈得更大。

1986年春天,我提出观点,认为土地的共有权不变,而使用权、收入权及转让权可界定为私有,同时要明确使用权的范围界定。1986年6月,我在香港《信报》发表文章《出售土地一举三得》,建议深圳通过出售土地的方法来筹措发展经济所需要的资金。

因为读到这篇文章,深圳市有关领导邀请我到深圳来探讨。我对他们说,要先搞好有关的土地法律,要搞基建,要招标竞投,而且最好是卖给外地的发展商。我当时还直言,说他们不会懂得怎样建造好的建筑。当时我可没有想到,不到20年中国的基建水平就冠绝全球。

几个月后,深圳就开始尝试搞土地拍卖了,这就是著名的新中国土地使用权“第一拍”。当时甚至有人去香港大学找到我,问哪里可以借得一个拍卖时用的木槌。后来,那把记录时代的木槌也被收藏于深圳博物馆中。

1988年10月,我陪同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到深圳调研,他见到罗湖开始在兴建高楼大厦,不以为然——他历来认为政府倡导的皆不成气候。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在《出售土地一举三得》里我已经有过详细的阐述。

张五常在2007北大光华新年论坛(深圳)演讲。 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图





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记着我说的吧,现在你们脚下的土地,就是这一点,分寸不差,有朝一日会成为全球的经济中心城市。”

深港两地交流合作

形成良性互动格局

深圳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它所具备的天时、地利、人和曾让我确信,这座城市的未来发展不可限量。

2017年,我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迎来刊发五十周年,我在美国的一些老同事与学生到深圳开了一个关于《佃农理论》的讨论会议。在那次会议中,我有机会带几位来自西方的朋友到前海参观,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记着我说的话吧,现在你们脚下的土地,就是这一点,分寸不差,有朝一日会成为全球的经济中心城市。”

做出这种推断其实不难。区域经济发展往往需要一个湾区来带动,这种情况举世皆然。大家今天说起来朗朗上口的粤港澳当然是一个湾区,而深圳无疑会成为这个湾区的核心引擎。

东莞为深圳发展

提供配套支持

深圳还有左膀右臂:东莞和惠州。特别是东莞,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制造业城市,在这里,几乎你所能想到的任何配件、产品都能生产出来,而且造得好、造得快、造得便宜。以前有一句话作“东莞塞车,全球缺货”,说得很生动,因为这里就是“世界工厂”(编者按:据统计,在全球每销售6部手机,就有1部在东莞生产。从原材料到元器件再到模组和整机代工,一部智能手机里面90%的零部件都可以在东莞一小时通勤圈内配齐。而这种手机产业链条的完整性也适用于其他产品上)。

我当时推断深圳将会超越美国硅谷,主要是硅谷身边没有一个有东莞这种水平的工业城市,可以充分利用大规模外来年轻劳动力的人口红利,这种情况硅谷不会有。

对深圳多了一份

个人的感情

我这一辈的老人家比较特别,因为我们经历过战乱与饥荒,总有些神奇的回忆可说。但像我这种小学被逐出校门、初中又被逐出校门,却还能在西方大学通过一门学问杀出重围的,可能不多见。

更奇妙的是,当我学术有所成就之后,恰巧遇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大潮,这不仅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履历,更是让我的理论有了充分的实践空间,可以说这也是时代给予我的“红利”。

从香港出发,我曾跨越过大洋,人生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南海边上的这个大湾区。近些年来我常年在深圳居住,对这座城市也有了一份个人的感情。

编辑 孔盼成 审读 伊诺 二审 周梦璇 三审 江晓蚕

(作者:深圳晚报记者 成功 王新根 唐文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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