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

父亲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时间在不停歇地往前走，岁月的风带不走温情。父亲的目光，那睿智的目光，疼爱的、鼓励的、欣慰的目光，总是在我的梦里，在我的眼前不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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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我身体弱，总是爱生病。九岁那年，我又病了，发烧寒颤好几天，母亲正急得六神无主。

出差的父亲回来了。

“兰儿，兰儿……大大回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径奔床头，一阵急切地低唤伴着父亲心疼而焦灼的目光传递而来。我的小身体像在太空的幻境中漫游，迷迷糊糊中，我把父亲当成了小伙伴的父亲。

“孩子烧狠了，快，快，送医院！”屋外一阵忙乱的窸窣，我被抱上单架，父亲现扎的单架。一群人摸黑往县城的医院赶。父亲掌着风灯走在前。那盏风灯照亮了五华里黑幽幽的山间小道，也拂亮了母亲黯然神伤的眸。

我的那场病硬是留住了忙碌的父亲，父亲在医院陪护我半月之久。他和医生殷勤，和饭堂的师傅殷勤。为我问诊，买饭，递水。吃药时，药片放进嘴里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令我直打冷噤，直摆头。父亲一点也不急躁。他温和的目光围着我。见他缓缓拿起一片药。他把药片放进自己嘴里。他喝一口白水，一仰脖子。我听见咕咚一声水响。我看见了父亲的喉结上下滑动。

“兰儿，瞧见没有，就像大这样。”父亲低头朝向我，细声细语。说话间还张了张空空的嘴。于是，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药片真的被我咽下去了。那一刻，我皱成一团的小眉头舒展，也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我好了，出院了。

“其实那药片，我是放在舌头底下了，哪能真的吞下呢。” 父亲调皮地对我眨巴眼。我愕然。既而莞尔。父亲嘻嘻，我亦嘻嘻。父女会心。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年，女孩子读书可不多见。我的童年伙伴们有几个只读到小学，就回家了。幼小的身子便投入到繁琐的家务中。我的父亲母亲却舍近求远，在我和妹妹刚上初中时，便将我们送到离家近百公里的一个小镇。只因小镇上有个教学质量全县冠名的学校，麒麟中学。他的工资要管一家人生活，母亲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地料理着日子。家里虽不富裕，但也不缺用度。他们用在女儿身上的钱，那可是一点儿都不磕绊。我们每个月住校的花销是雷打不动的。

我没想到的是，商品销售的潮流滚滚，涌到了我读书所在的小镇。

公务忙完，父亲背着沉甸甸的挎包就走进了校园，他心里惦记着他的两个寄读的女儿。

父亲打开那只灰色人造革挎包，一样样地往外拿东西。我眼前一亮，父亲拿出了一双皮鞋。那是一双四块瓦系带子的猪皮鞋。两片襟片封口，婉约着一种民国风，英伦派。那种样子今天想来还很时髦。我人生的第一双皮鞋是他在大上海买的。

“喔，大了点，还真只有我闺女衬得起！”父亲手托下巴，眼里泛起欣慰的光亮，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小得意和小骄傲。

还有我和妹妹的秋衣秋裤。丝绸般的质地，玫红、天蓝、草绿，各种鲜亮的颜色，鲜艳极了。在那时的麒麟镇，大约是很稀罕的，打破了校园黑白单调的色系。在潜意识里，父亲是想着把自己的女儿们打扮得像个公主。或许，每一个父亲都有这样的小心思。

一袭素净衣裙，一双百搭的小皮鞋，应该是有几分小清新。一个干净清俊的中学女生，美而不自知。很多年后，我的同学芳给我这样说。浑然不觉。回首想去，那时的我还真是这样情状。美而不自知，是以美更甚。自以为美，难免张扬。美浮于神色，倒让人不觉其美。美而不自知，内敛含蓄。不娇不媚，面庞沉静。愈显清纯脱俗，眉目清俊，骨格清奇。这自然焕发的生命之魅，恰是最令人向往并崇尚的。

父亲自己平常花钱仔细，几乎节省到每一个铜板。我和妹妹去旅社看他。推开虚掩着的门，父亲正就着一杯茶水啃几块饼干。牛皮纸上撒了些饼渣，星星点点的。他嗑在掌心里，一点点仔细地嗑。那是他的午饭呀！我们呆呆地立在门口。父亲一抬头，看见了我们。他的眼里先是有点意外，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很快闪烁着明亮的欢喜……那一刻，我看见了父亲目光的深邃与丰盈。

“家书抵万金”，我写回去的家书，父亲认真地读，读给母亲听。读着，声音渐渐高起来了，激动地走到院子里，变成大声音的朗读。邻居们纷纷来听，其间父亲不无得色与快意，将他的喜悦抖落一院。

父亲一直在他的供销任上干到退休。

退休后，每天早早起来，他第一件爱做的事是喝茶。几碟点心，一样小吃，几盏茶盅，一把紫砂壶。那壶已经在他的把玩盘养里，紫光莹莹，温润如玉。那小吃是他自己的调制，随心随意。几块茶干，几粒花生米，几根芫荽……切碎了淋些香油。父亲坐到窗下，在早晨的暖阳里眯细着眼睛，品咂着，就如品咂他那传奇的过往，绵长细碎而幸福的日子。

见习编辑 刘兰若 审读 张蕾 二审 刁瑜文 三审 张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