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作家熊式一,中文的枝叶在英语里结果|深港书评·香岛繁花
谈炯程
2023-10-07 23:47

■谈炯程

1991年,熊式一在北京辞世,享年89岁。作为在海外写作的作家,他的名字曾与林语堂并举,扬于域外,但如今,在中国,却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创作,我们几乎不曾看到他的戏剧,遗忘侵蚀这如蝉蜕般留在空舞台上的动作,与之相比,林语堂其人其作则继续在文学史上享有盛誉。萨福克大学荣誉教授郑达多年从事亚裔文学与华人移民文化史研究,他近期于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熊式一:消失的“中国莎士比亚”》一书,不单在汉语学界,甚至在英语学界中,也是首部正式的熊式一评传。

诗人、诗评家陈超在走向生命的终点前,曾在文章中追问,我们这一代写作者中,究竟有多少会被后世记住?也许我们的文学正处在一个漫长的休耕期,我们只是偶然从泥土中冒出的幼芽,不久后就要归于泥土,以便让丰收从这泥土中孕育。旅英期间,熊式一改写的戏剧《王宝川》(Lady Precious Stream),曾经风靡欧美剧场,在伦敦出演近千场,凭借此剧,他更是成为第一位登上百老汇舞台的中国导演。而其后,我们却看到熊式一一步步归于平淡,他越来越疏于写作,勤于社交,小说《天桥》的第二部迟迟未动笔,因为错过最佳出版时间,他的《蒋传》不得不沦为长满霉菌的库存书。当他人生的帷幕落下时,或许他仍不满足,他曾经辉煌过,如今却如此落寞。

▲1936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左一)与戏剧家熊式一(右二)合影。四人都穿着当时西方最时髦的大衣,洋气十足。视觉中国/供图

书写对抗遗忘

“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秋风将枯叶洒落一地,春天来到/林中又会滋发许多新的绿叶,/人类也如是,一代出生一代凋谢。”《伊利亚特》中以落叶比喻人类的世代,故而,我们以“历史”的方式将记忆结晶为一种叙述,这里,历史并非仅指如棺钉般将人的一生铆定的那种官方叙述,而是更广泛的存在。传记书写作为一种历史表达,或许包含了太多陈旧的英雄史观,而有敏锐现代意识的作家,往往都会抗拒过于显豁的传记性,卡尔维诺刻意销毁了可以充当其传记材料的文件,博尔赫斯则认为,一个作家就像在沙滩上绘制沙画的孩子,他刻下的每一道印痕都似乎像在真空中,带着一种纯粹与超然,但只要你从空中俯瞰,便能发现这些印痕,切切实实地构成了他的形象。但为什么今日熊式一的人生与作品仍值得我们关注?为什么我们需要一部熊式一传,把他微末的声音从历史庞大的缄默中打捞出来?他的创作,受制于环境及语言,显然处在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让他在西方成名的戏剧《王宝川》及小说《天桥》(The Bridge of Heaven),都是用英语写作的,自然算不上华语文学,而相较同样用第二外语创作的约瑟夫·康拉德,熊式一的文学世界也显得狭窄。当康拉德的主人公们在全世界的海洋与森林中漫游,熊式一仍在用中国历史及文化馈赠给他的遗产写作。而若这对比的绵长序列再加上林语堂,相对林氏卷帙浩繁的著述,熊式一显然被自己的“拖延症”所害,他的重要作品,仅用一张纸就可胪列。

但如果从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看,熊式一的地位显然被低估了。在他开始创作《王宝川》前后,西方文化界重新关注起了中国,尽管自启蒙时代开始,伏尔泰等西方知识分子就将中国作为西方的一面镜子,但从这面镜子里伏尔泰看到的那个国家,只是他哲学思想的投影,与乌托邦无异。随着中国晚近的衰落,西方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们扭过身去,不再看向这个昏暗的国度,即使如爱因斯坦,他在中国旅行时写下的日记也不乏酷评,以至于在其辞世多年后仍能引发种族歧视的争议。

1933年,当熊式一抵达伦敦时,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在这里,他与詹姆斯·巴里、萧伯纳或远远神交,或亲密无间,直接向他曾译过其作品的当世英语文学大师们学习写作。不过,《熊式一》一书采用正统的考据方法写成,内容多集中于传主的生平,对时代背景的侧写相对较少,加之熊式一留下的中英文书面材料并不算丰富,郑达在写作时也很注重传主创作时间线的梳理,而非窥私与揭秘式地切入熊式一的私生活,这使得传记的整体结构变得十分清晰,近乎一幅浮雕壁画。

当然,书中最令人动容的,仍是熊式一作为伦敦最著名的华人戏剧家的那段岁月,那正是洛伊·富勒(Lo?e Fuller)的蛇舞与梅兰芳的京剧最辉煌的时代,现代舞台偏爱一种抽象的、可写的舞台文本,而熊式一的传奇剧也正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熊式一:消失的“中国莎士比亚”》

郑达 著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2022年12月

王宝钏与王宝川

1892年,洛伊·富勒带着她独创的蛇舞从美国来到了法国。她的舞蹈,重新定义了舞台艺术,透过将灯光与服饰本身纳入舞蹈之中,她赋予了舞蹈一种象征的深度。大面积的织物在她身后扬起,如同开屏,它们徐徐展开,像包含着咒语的纸团,它们径直说着自己的语言:那皱褶、空白与动作就是它们的语言,这语言淹没了舞者,使她变得狭小,如一枚休止符。

从此以后,戏剧艺术开始转向,观众欣赏舞台本身,胜过欣赏剧本的文字技巧。《熊式一》一书提到,即使萧伯纳后期的剧本,也因为角色口中拥挤着太多哲理而变得晦涩,纵然被评论界激赏,但在商业上也只有惨败。而熊式一剧本的商业成功,在于他灵活地改变了英美戏剧市场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并让其为他所用。譬如,《百老汇戏剧指南》就将《王宝川》描述成“一出奇特、古怪、优美、诱人的戏,专供勇于冒险、追逐陌生异国情调的观众享用”,但熊式一并不在意,这也难怪他的戏剧在国内引起并不公正的非议,剧评家洪深认为《王宝川》宣扬中国古代所谓的“一夫多妻制”,有辱斯文。但其实洪深甚至没有读过熊式一的剧本,仅仅依照《玉宝川》的原作《红鬃烈马》就开始评论。但当熊式一去掉王宝钏的金字旁,把她变成Lady Precious Stream时,他所写的,就是一出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英语戏剧。

《王宝川》的东方背景,使得熊式一采纳的一系列极简的舞台设计更易于被英美观众接受。道具的数量被缩减,牵连出情节的,不仅仅是台词,也是演员的动作。这显然不同于偏好宏大场面的一般百老汇戏剧,当《歌剧魅影》揭幕时,我们看到的是一场群舞,无数臂膀、洁白或雄健的腿被编织在齐整的动作里,但在京剧中,绑在演员背上的旗就象征着千军万马。熊式一剧作的价值,就是他发掘出了戏曲中具备现代性的部分,并妥善地加以利用,于是这出基于《红鬃烈马》改编的传奇剧成为他作为戏剧家最主要的作品。此后,他一再想要复现《王宝川》的成功。二战后,他迁居香港,想要将该剧拍成电影,却只是用当时香港电影人拍摄戏曲电影的方式,用固定镜头记录下一出原汁原味的戏剧。

不过,这一出戏剧,仍是中国文化在英语文学中结出的果实,借由它,英语这个容器被稍稍改动,变得更加多元,它几乎预示着今日移民文学在英语中所持有的股份,而中文,经历20世纪的淘洗,也更坚韧、充实,在这两种语言中穿梭的熊式一,或许已经感到中西相遇所带来的危机与可能性。

编辑:陈章伟

(作者:谈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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