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美术史上，由壮怀激烈的革命家，到革命成功以后成为“永不为官”的艺术家，以岭南画派画家高剑父的一生最为典型。高剑父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年是革命家，三十岁以后成为中国近现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高剑父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与陈树人、高奇峰共称“岭南画派三杰”。

■蔡登山

高剑父（1879—1951），原名高麟，后改名为高仑，字爵廷，号剑庐，别署老剑、剑士、剑父、佛弟等，室名听秋阁，以字行。广东番禺人。

高剑父的祖父高瑞彩、父亲高保祥均擅医学、武术，亦能书画。高剑父共有兄弟六人，他行四，五弟高奇峰亦善画，与他同为岭南画派的先驱。

高剑父自幼失去双亲，家境贫寒。少年时曾在族叔的药店中做学徒。其族叔能医善画，使高剑父从小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十四岁时由族兄祉元介绍，拜名画家居廉（1828－1904）学画。因聪颖敏悟，进步甚速，深受居廉器重。一年后因其族叔在黄埔水师学堂任医席，召他入该校学习，不久因病辍学，仍回居廉门下研习绘画。

高剑父从居廉学花鸟草虫时，先学白描，再学渲染花叶，旁及写生，日思夜梦，皆在画学。他说：“余十三四岁时，就开始临居师的画。于撞水一法，日夜苦思，屡经试验，尚难体会。一夜大雨滂沱，帐席尽湿。那个蚊帐是‘单料本钱’无可替换的老古董，只可听其自然——老天漏湿老天干罢了。次日清晨起来，张开眼睛一望，只见帐顶上一块一块的水渍，好似王洽云山万叠的泼墨画，每块当中皆现白色，而两边则赭墨色且积成一线条，俨如写枝叶的撞水法。这张孤本帐子早经千补百结，所以水渍特别的浓厚而显著。由是顿然悟到撞水画法，立刻起来濡毫伸纸，试验试验，居然心手相应，习得秘诀，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高剑父

而昔年居廉曾客居东莞“可园”，主人张鼎铭（嘉谋）每每命人搜集奇葩异卉，及各种昆虫，请为图写。居廉每日聚精会神描绘册页一面，日积月累，多至数十册，为其一生精品。高剑父少时尝请居师介绍下榻“可园”，长达四五月，尽临其画册，由是得其真传，画学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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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九年，高剑父拜同门伍德彝为师，得窥“万松园”古今藏画，并加临摹，历时逾年，于是尽得宋元各家杰作之秘奥，而画学于以猛进矣。高剑父尝语人曰：“吾一生所学大半得力于此时。”

一九〇三年，高剑父得其父执伍汉翘资助，赴澳门岭南学堂就学，并食宿于伍家，并向法籍传教士麦拉学木炭画，是其习西洋画之嚆矢。一九〇五年在广州“广东公学”“时敏”“述善”各学校任图画教员。其时，述善小学另聘一日本人山本梅涯为图画教员，于寒假时雅集百粤画家欢叙校中，发起即席挥毫联合作画以留纪念。高剑父以年齿最幼，最后执笔，于画面绘一蜡梅枯枝，悬一败叶，枝上仅缀黄梅花蕊四五朵。掷笔后，一鸣惊人，阖座倾倒。山本尤为赏识，拍案叫绝。

广东省第一回美术展览会全体职员合影。前左三：副会长高剑父，前左四：会长陈炯明，前左五：顾问谢英伯

是年高剑父与何剑士、潘达微、陈垣、冯润芝、郑侣泉等开办《时事画报》以鼓吹革命，是为中国画报之嚆矢。高剑父与何剑士写讽刺时事，提倡革命的漫画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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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六年，高剑父东渡日本留学，通过与日本画家山本梅涯等人接触，大开眼界，在接受外国艺术精髓的同时，他暗下决心要改革传统中国画。在东京与廖仲恺、何香凝夫妇结识，并且同住一处，得到廖氏资助，研究日本及欧洲绘画。后加入日人组织之白马会、太平洋画会及水彩研究会。

高剑父在东京加入孙中山创立的同盟会，一九〇八年奉命回国，秘密组织同盟会广东支会，任会长。一九〇九年在香港组织暗杀团，由刘思复任团长，高剑父任副团长。设分机关于九龙油麻地，暗杀团于穗之执行机关即广州河南宝岗村之博物商会，表面上，此为烧制瓷器之工厂，实际上由香港运来的炸弹壳在此制成炸弹，并将枪械子弹均密藏于窑底。

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黄兴领导的黄花岗起义爆发。高剑父参与了这次起义。起义前，参加的同志都以抓生死阄的方式分配任务，高剑父抽到的是“生阄”，担任外围接济和军械运输的工作。起义打响时，高剑父等在广州南门，接应的同志未到，高剑父便强行进城，被清军开枪阻击，高剑父却不畏惧，攀上屋顶，扔下一枚炸弹。炸弹炸响后，引起清军举枪四射，高剑父伤右脚，攀瓦离开现场，乔装成小贩脱身。

高剑父作品《丹山白凤》

黄花岗起义失败，高剑父萌发要刺杀两广总督张鸣岐、广东水师提督李准为烈士报仇之志。他与梁倚神、李应生潜入广州，以东郊龙眼洞婆髻岭作炸弹实验场。炸弹研制成功，由同盟会会员林冠慈担当主要执行员，陈敬岳辅助。同年八月十三日上午，在广州双门底，林冠慈将装在藤茶箩里的炸弹扔向路过的广东水师李准的坐轿，击中目标。不幸的是，林冠慈当场牺牲。陈敬岳被捕，不屈而死。遗憾的是，李准逃过一劫，未死。

十月，武昌首义成功，两广总督张鸣岐惶惶如惊弓之鸟，特请铁腕人物凤山将军南下镇压。暗杀团将目标瞄准了凤山。高剑父吸取刺杀李准失败的教训，此番制造的炸药配备了能凝固血液的毒药。

十月二十五日清晨，凤山威风凛凛地来了。在天字码头上岸，一路上五步一岗，三百旗兵全程护送。就在仓前街，一家小商店的楼上有块木板。从街上看，只是一块木板。从楼上看，却是一块装着炸药的木板，木板上还系着一根绳子，连线后屋。凤山的队伍走到小楼下，木板忽然松开，一声巨响，凤山灰飞烟灭，二十几个卫兵亦灰飞烟灭。

不久，清王朝也灰飞烟灭。

割开木板绳子，放下炸弹的，是同盟会十七岁的少年英雄李沛基，事后他通过商店后门安然脱险。高剑父的第三击，终于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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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二年，高剑父在上海创立审美书馆，并与其弟高奇峰等主编发行《真相画报》，阐述艺术理论，介绍革新派作品，提倡新国画，并在上海、南京、杭州等地举办画展。此时，高剑父“折衷中西”的艺术思想可谓生成。

高剑父作品《鸡声茅店月》1918年

一九二一年，高剑父努力推进“新国画运动”，所谓“新国画”，按照高剑父的解释，是一种“折衷中西、融汇古今”，“真美合一”的“现代绘画”。“它不是个人的、狭义的、封建思想的，是要普遍的、大众化的……是从古代递嬗演进而来”“取古人之长，舍古人之短的，所谓取长舍短，弃其不合时代的、不合理的，是以历史的遗存与世界现代学术合一之研究，更吸取各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的营养。”

讵料因此招忌，引起保守派画人的反对，竟至发生画坛新旧派激烈之争。他们把高剑父及其追随者称为“不中不西”的“混血儿”。他们另组“国画会”以事抵抗，除背地以口头谩骂、攻击人身、造谣中伤、毁坏名誉外，更出诸文字，丑诋备至，大小报章，无日无之。不说高剑父根本不会写画，其作品均“原装东洋货”，由日本泊来；就说其作品皆购自日人而易以自己题款。更有在大庭广众中对高剑父面斥不雅，指其作品为“舶来品”，为“劣货”。

这次论战，考验了高剑父的革新精神，并进一步加强了他在新的试验工作中追求艺术的新和谐的信念。于是以高剑父为首的岭南画派，开始以崭新的面目活跃于画坛。

高剑父作品《仿宋人山水》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一九二三年，高剑父和高奇峰在广州高第街租得一楼，名“怀楼”，后迁文明路安定里。黄兴据诸葛亮诗“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给高剑父居处起名“春睡草堂”，并写横额相赠。“春睡画院”遂得名。后迁往北门外朱紫街八十七号，春睡画院便固定于此。

这间房产原属环翠寺，后为义庄（俗称“棺材庄”），一九三〇年高剑父以低廉的价格购得，“高剑父是一个有气概的人，不怕神，不怕鬼，他认为这套房子恰好在城墙外，比较清静，适合做画院，后来更是将全家都搬到此处”。在春睡画院里，高剑父践行了自己的艺术主张：“绘画要代表时代，应随时代而发展。”

高剑父还试图将中国艺术推向世界。一九三〇年，他到印度、斯里兰卡、尼泊尔及南洋群岛等地考察，并举办个人画展、宣讲中国美术。在印度，高剑父获得了泰戈尔的认可。尔后又赴欧美考察美术。其画多次参加国际展览，引起欧美画坛的重视，先后获得意大利万国博览会金奖、巴拿马及比利时万国博览会最优奖，部分作品还被一些国家的博物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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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高剑父只身携画来南京展示其绘画艺术才华，其作品犹如黄钟大吕，非同凡响。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科主任教授徐悲鸿盛赞其画其人“画雄隼视展翅，高塔参天，夕阳满眼，山雨欲来，耕罢之牛，嘻春之燕，皆生命勃蓬勃，旗帜显扬，实文艺中兴之前驱者。”

高剑父作品《东战场的烈焰》（1932年）

一九三六年，高剑父受聘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任教育学院艺术科中国画专职教授，将岭南画派绘画的风格带入中央大学。在教学中高剑父重视写生，其作品极富南国情调，擅长写意绘画，亦精于工笔，作山水、花鸟、走兽，亦创作人物画，其画融合日本与西洋画法，作画笔力雄肆，色彩与淡墨渲染有致，在雄奇奔放的书法用笔中，又有细腻的渲染与光色表现，独具中西合璧的艺术风格。据他的学生说，他在课堂教画松之法，是在桌上插着一枝松开遍了松花，四壁悬挂着“松”五十余幅。其中有二十多张，系他自己的作品。每帧一法，自松子起而“萌芽”而“雅松”而“壮”而“老”而“枯”，其间开花结实，风雨晦明，朝辉夕照，云霞雪月，烟露霜风，种种写法与配景，应有尽有，种类约十余种，以“赤松”“白松”“喜马拉雅松”为很少见的。此外有历代画松的古画、外国画松的油画，与影片，俾诸生参考。

他的教授法系以展览的方式，作有系统的研究，俾学子知“松”的构造与性质、姿态，及各画的源流派别法度与转变，俾诸生知各家的画法，与物体的原理。他教人写生，以极似为原则，谓由不似写到似，由似写到不似，是为不似之似，先摹拟自然，而后脱离自然，意在象外领之，乃得其神似耳。

教人临古画亦要临到极似，至心手相应时，则可我用我法，所谓“先与古人合，后与古人离”也。

高剑父授课不尽在教室，时在野外，即一草一木，应如何写法，如何折取，“指点云山入画图”每于山巅水涯、石上或树下，就讲授起来。假期各校之生，亦在其春睡画院授课。暑假则带领其一班弟子，于名山古剎中，又作其临时的课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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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二日，中央大学艺术科师生画展，徐悲鸿、高剑父、张书旗、吴作人、吕斯百等教师均有作品参展。

抗战爆发后，中央大学西迁重庆，高剑父回到广东，敌机大炸广州大北数次，他的画院亦被毁去一角，而教授如故。直至诸生散尽，广州弃守前一日出走。

已而复设春睡画院于澳门，继续授课。

高剑父作品《海鹰》

一九三九年出游国内各地，其子励民在澳门失踪。夫人宋绍黄染病，挈女丽华就医香港，未几去世。

高剑父在澳门续娶翁芝为继室，生子励节。一九四五年，高剑父幽居澳门已三年，卖画无门，举家生活日困，时且贫病交乘，饔飧不继，而仍忠贞不屈，辄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事闻于重庆，林森首先汇款接济，继而蒋介石、许世英、余汉谋、李汉魂等陆续有所餽赠。

广州光复，复兴春睡画院。另创办“南中艺术专门学校”，兼为广州市政府开办广州市立“艺术专门学校”，膺任校长。

晚年的高剑父表示，准备在南洋画展以后赴京与宋庆龄、李济深、何香凝等见面。

一九五〇年冬，高剑父准备北上时不幸旧病复发，于一九五一年六月于澳门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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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剑父一生不遗余力地提倡革新中国画，反对将传统绘画定于一尊；主张折衷，即一方面折衷于传统文人画与院体画之间，又折衷于中国传统绘画与东西方绘画之间；强调兼容并蓄，取长补短，存菁去芜。

高剑父作品展

高剑父的山水气势磅礴，笔法有近似马远、夏圭一体的，横砍竖劈，干笔飞白，于秀逸中见刚劲。所作朝阳夕照，风雨晦冥，烟霞云雾之景，生动再现了南国山川的秀丽多姿。作品多用水墨渲染，用笔泼辣，时作没骨法，除树石局部略用线条外，天色、水光和云雾都以水墨渲染，墨卷波涛，笔缩云烟，深浅远近，诗意盎然。作画很少用中国画线条，而是用色彩和水墨的渲染来表现形象和质感。他的工笔人物、花鸟表现手法不拘一格。所作水墨花鸟，放纵似徐渭。又以石恪、梁楷一体“减笔”画人物，着墨敷彩不多，寥寥数笔，生动传神。

高剑父还独创“泼墨”、“泼色”的画法。他的学生就说：“唐时王洽，有‘泼墨画’，成为千载美谈。所谓‘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但王洽或酒后，或一时意到，偶然之作，未曾闻他一泼再泼。王洽以后，迄今尚无继之者。高师这种泼墨画，看他下手，便觉可笑，提笔点染，令人可惊。他不只泼墨，而且泼色。他把墨和各种颜色，泼于纸上，而成为一绝妙的画。他尝言此为妙手偶得，不足为法。其较巨制的泼墨画，有时以手将色墨洒上，有时更以指或掌，将色引开，使成雏形，见某某部略近于某山之影，某树之形，某物之色，或云，或水，或人物，或花鸟鱼虫，然后挥毫，因势利导，使之成画。扑朔迷离，其形其色令人有意想不到的趣味，其妙处都在形迹之外得之。”

高剑父在创作上，对人物、山水、花鸟均有很高造诣，其画笔墨苍劲奔放、充满激情。另外，他还长于书法，以流沙坠简出之，行笔如龙，苍劲古劲，兼而有之，与画面相得益彰。他晚年主要从事美术教育，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如方人定、黎雄才、卢传远、关山月、杨善深、黄独峰等，都出自他的门下。

学生杨善深（后）和高剑父合影

高剑父融会中西的艺术思想影响了好几代人。他的生平著作尚有《中国现代的绘画》《印度艺术》《国画新路向》《蛙声集》《佛国记》《剑父碎金》《喜马拉雅山的研究》《佛教革命论》《听秋阁画跋》《春睡艺谈》等书。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