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57期 | 番禺梁鼎芬:做过帝师的“遗老”诗人
2023-06-13 12:13

梁鼎芬是近代著名诗人,他与曾习经、黄节、罗瘿公并称为“岭南近代四家”,著名诗人陈三立、沈曾植、康有为等,都是他交往颇深的诗友。梁鼎芬满脸大胡子,给人以豪放的印象。但他的诗歌却字字含情,句句蓄泪,笔端尽露婉约之风。研究清诗的著名学者汪辟疆给他一个评语:“其髯戟张,其言妩媚。”学者李瑞清在《诗品》中评价他:“据其为人,窃以其诗必多雄伟慷慨之辞,然婉约幽秀,如怨如慕。”


■蔡登山



说到梁鼎芬,现代的人知道他的已经不多了。他是“末代皇帝”溥仪的三位(中文)师傅之一。在一九一五年,因为另一位师傅陆润庠逝世,由陈宝琛推荐,以梁鼎芬补上,次年他就成为赫赫的“帝师”了。后来和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同为“帝师”的英国人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在其著作《紫禁城的黄昏》(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中就记载着梁鼎芬的身影。庄士敦的说法,应该是“实录”。可见梁鼎芬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中依然入宫授读。


梁鼎芬(1859-1919)


梁鼎芬是不折不扣的“遗老”,当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五日,亦即清廷逊政之日,他“即日穿孝,终身如此”。除此,他还学着前人的风雅,准确地说是节义,做起一件当时极其轰动的事来——“庐陵”。


所谓“庐陵”,便是在皇帝陵旁结庐居守。周黎庵(周劭)对此便说过:“梁鼎芬以一个草莽小臣,跟清德宗光绪帝似乎生前不会有过什么接触,但一九〇八年光绪去世后,却独个儿到梁格庄陵去守居了三年。他以一个三品微秩的汉族小臣而能做出这样愚忠的事来,使亡国后一批清室王公大臣和遗老极为惭愧,自叹不如。”


一九一三年,光绪皇帝的老婆、世称“隆裕太后”死去,棺木暂时移到光绪帝的崇陵,等候安葬。是年十一月十六日,光绪帝夫妇安葬,梁鼎芬奔赴哭陵。于是便派他经理崇陵种树事宜,他就在梁格庄之西,行宫之东,筑小屋三楹,名曰种树庐。他日夕荷锄浇灌,种成树木十多万株,无愧“种树大臣”之名。种了三年多,在一九一六年秋回京,八月奉旨在毓庆宫行走,为逊帝溥仪授读。又三年多,梁鼎芬病逝,他被葬在崇陵右旁的小山上,永远为光绪守陵。当时已被废的溥仪还给了他一个“谥文忠”的“荣典”。



回顾梁鼎芬(1859—1919)的一生,在他六十一年的生命历程中,可谓大起大落,际遇坎坷。他在光绪十年二十七岁时丢官,经过十七年,到光绪二十七年他才再当上地方官,一直到清廷垮台后,他又以遗老名驰国中,最后做起逊帝溥仪的师傅,以至逝世,算算他重入仕途,恰好也是十七年,正符合他的“恩起十七年废籍”的联句。


梁鼎芬的刻意以求世人的遗忘,和他一生充满着迍邅不幸的际遇有关。他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氏。七岁丧母,十岁时父亲亦见背,寄食于诸姑,生活极为困苦。光绪二年(1876)十八岁以国子监生资格应顺天乡试,中举人。次年执贽于东塾先生陈兰甫之门,与于式枚、文廷式、陈庆笙同门肄业于菊坡精舍。


梁鼎芬


光绪六年(1880)二月,又应会试,成进士,并入翰林,散馆授编修。是年梁鼎芬才二十二岁,可谓少年得志矣。不仅考取功名,梁鼎芬同时还迎得如花美眷。据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光绪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记:“同年广东梁庶常鼎芬娶妇送贺分四千。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丙子举顺天乡试,出湖北龚中书镇湘之房,龚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遂以字梁,今年会试,梁出祭酒房,而龚升宗人府主事,亦与分校,复以梁拨入龚房,今日成嘉礼,闻新人美而能诗,亦一时佳话也。”这段话是说梁鼎芬在顺天乡试时,卷子就是龚镇湘看的。今年会试,龚镇湘与王先谦(益吾)皆为同考官,王为第一房,龚则为第十八房。梁鼎芬的卷子本来分给王先谦看的,荐而取中,拆弥封后,知是梁鼎芬。王、龚本是亲戚,遂将梁卷改拨入龚房,使得乡试、会试皆同出自一个房考之门,以成科举佳话。梁鼎芬不仅成为龚镇湘的门生,而且龚镇湘爱才之余,又以其颇有才名的侄女妻之,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才子佳人在京成亲,真可谓是双喜临门,一时美谈也。结婚后二年他们还搬进新居,题名曰“栖凤苑”,在庭前杂植牡丹、梅、杏等花木,对名花,伴娇妻,暇时则吟诗唱和为乐,可说是梁鼎芬一生中最顺适快意的时光。



怎耐好景不长,光绪十年(1884)五月,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在中法战争中一味主和,与法国签订《中法简明条约》,迁延观望而坐失时机。人莫敢言,以敢于直谏著称的梁鼎芬偏上疏光绪皇帝弹劾李鸿章,指责李在与法国议约中于中越问题上失当,称李“骄横奸恣,罪恶昭彰,有六可杀,请特旨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梁鼎芬书扇


一个小小的编修,胆敢弹劾当时权倾朝野的李鸿章,朝野上下为之一震,“至比之杨忠愍之参严嵩”。此疏触怒慈禧太后,梁鼎芬“几罹重谴”,幸亏户部尚书阎敬铭从中斡旋,才得以缓和,最终被斥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清史稿》梁鼎芬传只说他降五级,没有说降后是什么官,但由“正七品”的编修降五级,应该是“从九品”的太常寺司乐。从梁鼎芬死后的讣文,备列生平官衔,翰林院编修上即太常寺司乐,可为明证。


翰林出身的他,当然不能去做这种佐杂小官,故愤而辞官,自镌一方“年二十七罢官”小印,收拾包袱,归返故里。一年之内,从一个翰林编修到被劾免官,这在清朝也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事。


关于这一事件,有着另一种说法。据黄秋岳的《花随人圣盦摭忆》说,梁鼎芬之所以有此“胆大妄为”之举,乃是因为他的同乡顺德李若农(文田)侍郎(按:李文田于晚清间,以博学重于时,清史有传,谓其“学识淹通,述作有体,尤谙西北舆地。……”)精于子平之术,给他算了一卦,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七岁,如想禳解,必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能改变他早夭的悲剧命运。梁鼎芬听后大惊失色,为求逃过此劫,于是弹劾李鸿章,藉以避祸。


又说弹劾李鸿章的奏折原是易实甫所戏拟的,他拿给梁鼎芬看,梁鼎芬高兴之余遂据为己用,没想到却遭此横祸。不过综观梁氏一生,后来他重新为官后,曾三次参劾时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居心叵测”等。最后一次的奏折写道“袁世凯贪私至极,若再怙恶不悛,臣随时参奏,祸福不计”。


而在一九〇〇年,慈禧立“大阿哥”溥儁,准备废除光绪帝,满朝大臣无人敢言。次年,梁鼎芬在张之洞的引荐下,赴西安密陈西太后,以芝麻绿豆的一个知府,居然敢在“天威咫尺”之下,奏请废去“大阿哥”名号。慈禧最终听取了他的意见。“大胆敢言”,一直是他的秉性。



梁鼎芬因弹劾李鸿章而丢官,时论嗟惜,友朋钦叹,而他自己则处之泰然。当光绪十一年九月他要离开京城之时,好友盛伯羲、杨锐等三十余人为他饯别,并各赋诗赠行。梁鼎芬亦有出都留别诗云:“凄然诸子赋临岐,折尽秋京杨柳枝。此日觚梭犹在目,今生犬马竟无期。白云迨递心先往,黄鹄飞翔世岂知。兰佩荷衣好将息,思量正是负恩时。”


相传梁鼎芬在罢官离京时,因与文廷式交契,于是将家眷托其照顾。郭则澐在《清词玉屑》中说:“相传梁节庵与道希夙善,其罢官归,以眷属托之,后遂有仳离之恨。栖凤宅改,逬泪飞花,食鱼斋寒,惊心覆水,亦可慨已。节庵室为长沙龚氏,亦能诗。”其中梁节庵是梁鼎芬,而道希是文廷式。


易大厂题先师梁鼎芬旧照


又据钱仲联所撰《文芸阁年谱》亦云:“时节庵罢官将出都,并以眷属托先生”。其后钱仲联又撰年谱补正,引叶遐庵云:“托眷无其事”,因删末句。对此吴天任撰《梁节庵先生年谱》云:“托眷之事,近人言者凿凿,恐非无因,遐翁或为贤者讳耳,姑录存以备考云。”叶遐庵是叶恭绰,他是文廷式的弟子,为师者讳,是理所当然的。


梁鼎芬托眷于文廷式,当时文廷式虽已娶妻陈氏,但只身在京,住在梁鼎芬的栖凤苑中,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也住在梁家,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哪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像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托眷之后,后面自然是“鹊巢鸠占”的情节了。



关于梁鼎芬的失妻,在晚清时几乎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佛山人”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零一回《王医生淋漓谈父子,梁顶粪恩爱割夫妻》及第一百零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裘致禄孽遗妇子》,就专写此段情节。其中“梁顶粪”自是谐音梁鼎芬,而温月江、武秀楼则分别指梁鼎芬与文廷式。吴趼人以“温对凉,月对星,江对海”,“凉(梁)星海”则是梁鼎芬的表字,同样“武对文,香对芸,楼对阁”,“文芸阁”即是文廷式的表字也。


掌故大家徐凌霄、徐一士的《凌霄一士随笔》就说:“梁鼎芬之妻龚,舍梁从文(廷式),其事世竞传之。吴趼人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即演此。”


梁鼎芬《树色平远图》1918年作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所谓谴责小说,有些描写不免过火,当不了真。我们也不知作者和梁鼎芬是否有什么过节,因为在这部小说中骂过梁鼎芬好几次,说他虚伪造作,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在第二十四回更是大大地羞辱了梁鼎芬一番,按照降官的定制,没有所谓的“降正不降从的”,吴趼人在此故意说错,无非是藉此辱骂梁鼎芬而已。而所谓“王八乌龟”亦隐讽梁鼎芬失妻之事。梁鼎芬丢官南归之后,广东省内书院纷纷延请礼聘,有欲延为山长,但是有议论说他年少不相称。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云:“节庵曰:‘此易办耳,爱少则难,爱老则易。’遂于二十九岁丁亥立春日,毅然蓄胡。粤中名流贺之,广设寿筵,称‘贺须会’。节庵之串腮胡,从此飘然于南北江湖。”这也是梁鼎芬终身留着大胡子的由来。


光绪十五年十一月,梁鼎芬往上海,寄寓也是园的“在水一方”,终日以作诗写字为乐。据说他每天太阳未出就起床,在园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凡有人请他写字,无不乐从,因此大南门一带的人都来请他写字,他也来者不拒,不久后,“引车卖浆者流”都有他的“墨宝”挂在家中了。喜欢作诗的人知道他会作诗,也拿诗来请教,他也乐得为人批改,因此这一带的人都尊称他为梁老夫子,他名叫什么,反而少人知道。


梁鼎芬六尺书联


文廷式为官仅六年,即遭革职并永不叙用。可说他官升得快,也跌得惨。对此黄秋岳认为是“以道希以与梁节庵关系,受旧日学者之掊击,又以结纳内官遭后党之嫉,其时满廷皆忌厌新党者,不必西朝授意,而后发难也。”其中提到与梁节庵关系,受旧日学者之抨击,盖指梁鼎芬托眷之事,而最后却是“鹊巢鸠占”。然而对此似乎没有影响到梁鼎芬与文廷式的友情,梁鼎芬确实并未与文廷式交恶,他给文廷式的诗中有句云“谣诼成何意,幽潜欲与论”。可见梁鼎芬为了朋友,他认为那些中篝艳闻是不可轻信,也是不值得多说的。



相对于文廷式的被革职,此时的梁鼎芬在湖北则十分得意,他在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中,极得张之洞的信任。张之洞行新政,设立很多学堂,凡有关学务事宜,皆付梁鼎芬全权办理。后来由张之洞的举荐,又做了武昌府、汉阳府,升安襄郧荆道、按察使、署布政使,红极一时。


相传文廷式在穷困时,龚夫人还往湖北向前夫梁鼎芬打秋风。龚夫人每次来访,梁鼎芬仍待以命妇之礼,穿好官服,开中门亲自迎接,相敬如宾。而龚夫人在衙门里有时也住上一月半月,临别时,梁鼎芬必使一个丫头送一些精巧礼物给她,无非是装潢得很好看的诗文集或诗笺之类,外面看来似乎很薄的礼物,其实里面有银票一张,多时四五百两,少亦二三百两,总不使龚夫人失望空手而回的。据掌故大家高伯雨听闻梁鼎芬衙门里一个书启对邓尔雅说,最后一次龚夫人到湖北打秋风,据说这次只住了四五天,梁鼎芬的侍妾对她执大妇之礼。临行时,龚夫人特许他的侍妾穿红裙,以示自己是“退职夫人”了。



一九〇四年初夏,政治流亡八年多的文廷式,再次归返江西萍乡故里,幽居文家大屋。一袭布衣,闭目静坐,手捻佛珠,默诵经文,并作有《金刚经批注》。中秋节后的第九天子夜,悄然瞑目,无疾而终。年仅四十九岁。


梁鼎芬52岁时与养子梁思孝合影


文廷式死后,龚夫人没有复归梁家,也没有留在萍乡,她回到长沙,独自抚养她和文廷式所生的三个儿子。而梁鼎芬当按察使时,有自题书斋联云:“零落雨中花,旧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计,壮怀销尽食鱼斋。”栖凤楼宅乃节庵当日青庐,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称“零落”句有感而发,盖节庵伤心之事。而食鱼斋乃是梁鼎芬在武昌邸宅中所取斋名。梁鼎芬官至按察使,何以壮心销尽呢?这当然是十七年的沉滞所带给他的打击太深之故。“丢官失妻”可说是他一生的隐痛,官在十七年后总算又当上了,但妻子呢,却如他的诗中所云:“终古佳人去不还”!


梁鼎芬58岁抚树照


梁鼎芬是近代著名诗人,然而他临终前,却遗言不可刻其诗集。他说:“我生孤苦,学无成就,一切皆不刻。今年烧了许多,有烧不尽者,见了再烧,勿留一字在世上。我心凄凉,文字不能传出也。”其著作后来结集成遗书六卷及遗诗、遗稿等,皆系亲朋故旧四处收集而成,已非梁鼎芬的本意。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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