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 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

前不久媒体向我提了一个问题：科学主义和反科学主义在过去三年疫情中谁赢了？谁输了？谁得分了？谁失分了？我同意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也就思考了一番。

技术在疫情面前没有得分

从理论上说，三年疫情，科学主义与反科学主义打个平手，没有输赢。

当然我们要先从“科学主义”的定义出发，我以前总结过三条：如果认为：科学＝正确、科学能解决一切问题、科学是至高无上的知识体系，就是科学主义。至于反科学主义，也可以简单理解为就是否认上面的三条。

就这三年来说，如果想象科学主义和反科学主义两个阵营打比赛，要问谁得分了？谁失分了？我的第一个判断是：到现在为止，从理论上说，双方都没得分。不过因为现在还没有最后尘埃落定，不排除后面还会有新变化。

这是因为，在理论上，这三年中既没有出现新问题，也没有解决旧问题。比如医学的经济驱动问题、疫苗和药物的有效性问题、科学的局限性问题等等，都是原来就有的问题。三年中也没有出现这些问题有望解决的局面。确实出现了一种新病毒，乃至它的各种各样变异体，但这当然也不意味着出现了理论上的新问题。就好像发现一个新物种，通常并不意味着就出现了要颠覆进化论的理论新问题。

如果认为这三年冲击了人们对科学的信念，我觉得倒也不能成立。以我的看法，把科学技术视为两个平行系统，分开来看，科学在这三年中基本上是置身事外了——因为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图像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们仍然是在原有的图像中来认识这次病毒的，无非就是病毒入侵了人的肌体。我们是在用各种技术手段（疫苗、药物、口罩、各种码的大数据等等）来应对它。

在技术上，迄今为止也没有取得多大成就。最重要的技术，比如疫苗，效果仍不理想；特效药目前也还没有。我们主要还是依靠自身的免疫功能来对抗病毒，修复病毒对我们身体器官的伤害。所以技术在疫情面前，到目前也谈不上得分。

我们还能相信科学吗？

有些人因为这三年的经历和见闻，表示他们无法再相信科学了。比如在2022年12月之前专家们几乎众口一辞表示感染者中90％左右都是无症状的，但是之后发生的情形却几乎是相反。于是就有人表示自己无法再相信科学和科学家了。

虽然我不赞成对科学盲目崇拜，但这里我要为科学说句公道话。实际上网上绝大部分讨论都没有涉及这个问题的要害，问题的要害是：上面的反差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个反差至今仍是一个谜。我们在网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至今没有一个站得住脚。例如比较流行的一种解释是：“无症状”的定义被修改了，只要肺部没有出现问题，就把发烧、咳嗽、肌肉疼痛等都统计为无症状。但我们知道，2022年12月之前被隔离的人群中，绝大部分确实是无症状的。那时网上几乎没有关于在方舱隔离的人发高烧、刀片嗓、肌肉疼痛等等的诉说。所以我们可以相信那个时候确实有大量的、甚至90％左右的人是无症状的。

显然，我们需要寻求别的解释。这里我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核酸检测的结果中的阳性病例可能不准确，所谓的阳性也许是无症状。但仍然需要确凿的证据。

回到对科学的信任问题上来，我觉得不能因为有这些疑问，立刻就上升到对科学信任与否的层面，因为很多事情现在还未最终尘埃落定。即使对某位医生有怀疑，也没有理由上升到对整个医学乃至科学的怀疑。网上许多“不再相信科学”的感叹不是严谨的学术分析，而是情绪化的表达。当人们正在被症状折磨得很痛苦的时候，许多对医生的质疑、对科学的质疑，都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这三年中，对世界各国来说，面对的都是新病毒。我们现在就试图断定科学技术能够战胜它或不能战胜它，显然都还为时过早，因为时间还是太短了。

科学主义信念崩塌的原因

有人问我：既然科学主义没有得分，那可不可以说，反科学主义的主张“科学不等于正确，科学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科学不是至高无上的知识体系”就得分了？

我认为，上面引号中的话，本来就是对实际情况的描述。但是，我还有第二个判断：从公众对科学的认知这个角度来看，科学主义确实是失分的——甚至比失分还要严重。

因为这三年的情形突显了科学的局限性，突显了当代医学体系的种种缺陷。医务人员确实非常辛苦，他们也确实展现了献身精神，但他们的辛苦和献身实际上正是这种缺陷的反映和后果。这些都使得不少公众原先的科学主义信念开始崩塌。

这种科学主义信念原是多年来由一些缺乏深思熟虑的科普宣传所灌输的，在理论上本来就是站不住脚的，只是因为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绝大部分人通常并不需要去思考这些信念正确与否，也没有机会去检验这些信念在实践中能否成立。

但是这三年中，病毒以一种我们并不欢迎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强迫我们去检验这些信念能否成立，而且对科学主义者来说，非常不幸的是，得到了明显负面的结果，这不能不使更多的人开始思考科学的局限性。这种局面，当然意味着科学主义在公众心目中的失分——但这毫无疑问并不是坏事。

（原标题《聚光灯 | 科学主义的失分并不是坏事》）

编辑 刘珂 黄小菊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张雪松 三审 张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