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立刚

张祥龙先生今年6月8日亥时去世。我在哀痛之余感到安慰的是，张先生最后的著作《中西印哲学导论》得以在他生前出版。

《中西印哲学导论》 张祥龙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5月版

先生去世后的翌日，哲学界的朋友圈被各种悼念和追忆的文字刷了屏。从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其一是同行普遍认可他在哲学方面的创造力；其二是同行普遍认可他的人品。这在各种虚荣和头衔满天飞的学界，能让人们同时高度认可这两点，其实已经非常罕见了。如今有句名言，只有在退潮时，才能发现谁在裸泳。如果说死是人生真正的退潮，那从一个学者去世时业界的反响和沉默，就能看出他的学问和人品到底成色如何。

在学问上，毫无疑问，张祥龙先生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最富创造力的哲学家之一。不同于去年去世的李泽厚先生着重以西释中，张先生早期就在西方现象学与中国思想之间进行调制，先生耳顺之年后，几乎做到了水乳交融、羚羊挂角的程度，这种融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思想技艺的高超，也是由于现象学的精神可能道出了人类共同的生命体验，在这一点上，不论是《周易》还是孔、老，本身就非常的“现象学”，就如中医也能在西方人身上妙手回春一样，现象学面对中国思想的时候具有一种天生的契合。比如“时间化”这个观念，张发现了这与中国哲学里的时、几、势等观念非常贴合。

正如学者吴飞、唐文明、温海明等总结过，张祥龙先生把“时间化”作为一个核心概念，引入中国哲学是其最大的哲学贡献。就如卤水点豆腐一样，将此前云山雾罩、心气性理纠缠不清的前现代思想荆棘，一下子转化成真正具有现代意义和价值的“哲学”，使其不仅可以按照现代的哲学思维进行分析和思考，同时又保留了其幽深微妙富于诗意的内涵，使研究哲学本身变得那么魅力动人。我觉得，这才是林毓生先生说的“创造性的转化”。此前试图转型的儒家学者，大多提出的思想都是宏观的，策略性的，是一种倡导，在哲学上，显得并没有那么硬核。而张先生则将其哲学方法圆融巧妙地用到了很多具体的问题上，比如对《诗经》《史记》《尚书》《周易》的解读上，使其别开生面。

但最为业界称道的是张祥龙先生将时间概念引入了“孝-慈”结构的分析中，是最能证明其哲学独创性和价值的工作。孝是儒家最重要的特征，而孝慈所关涉的亲子之爱，具有全人类的普遍性，理应成为未来人类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也理应由中国这样一个孝文化最为深厚的文明作出这份贡献。张先生将这个古老的，几乎被新文化运动扫进历史垃圾桶的陈旧之物，重新阐发得如此诗意微妙，激动人心，让人看到了中国哲学所显露的巨大的人类性的价值。

在《导论》中，张祥龙先生则在哲学的所有领域，本体、知识、正义、美等主题上贯彻了自己运思多年的观点。对其生涯中最重要的那些创见都进行了更为系统和平易的梳理。我想当初跟他约稿时，他或许并没有念头将其写成集大成之作，但天意难测，反而真的成了他一生的收官之书。

在中国人格与其学问是高度绑定的，所谓立言，立功，立德。言和功，都必须以德为指南，否则言多则佞，功多则贪，是不被肯定的。法国哲学家哈多反思近代以来哲学日益沦为一种知识生产，而与哲学家本人的品格和行为无关的东西，他在《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中赞扬古希腊的哲人，他们的哲学与行动是合二为一的，因而是真正“完整”的哲学。张祥龙先生的哲学和他的人品也同样具有高度的契合性，他呈现出一个学者应该具有的勤奋、渊博、好学、专注、耿直、素朴和谦逊。和他讨论修改书稿的时候，他对我这么一个晚辈编辑，都是常说“我建议”“请你们参考”，如果有错误，他也不会责备，更不会主动来“麻烦”我。我想学界内外有这么多贤达追随张祥龙先生，以他为师，为偶像，不仅仅是因为学问，还有人格的魅力。

最后，我特别想和广大读者朋友说，张祥龙先生在本书讨论的所有哲学大主题，最后都会指向现实生命体验和觉悟本身，终极性、边缘性、真知、理想政治、完美生活、审美问题等等，不像西方哲学那样终究局限于逻辑架构和认知辨析，也不像印度哲学那样希求彻底解脱和抵达彼岸，而是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给现实生活的美好与真实给予有力的哲学支撑。就如孔子也曾赞叹的舞雩之境，这种美好属于人间。

【延伸阅读】

《中西论衡》 龚鹏程 著 中国画报出版社 2021年12月版

龚鹏程不仅是国学大家，亦是欧美现代后现代理论研究的先驱者。本书是龚鹏程未曾出版过的一部全新著作集，专题探讨了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异同与融合，29篇文章内容涉及文学、哲学、艺术、历史、法治、科学等方面，以及由此引发的全球共同面临的问题。作者融通古今，横贯中西，引经据典，洞察深入，以西方为方法，论衡中西，把中土传统经世致用之学和欧美现代后现代理论结合，应用于现实。

（原标题《这种哲学属于人间》）

见习编辑 欧阳晨煜 审读 刘春生 审核 张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