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过度解读朱朝阳了
澎湃新闻
2020-07-05 09:53

《隐秘的角落》已经完结近两周了,但关于剧情的讨论余温却一直蔓延至今,加之“迷雾剧场”突如其来的停播,大家似乎只好继续在《隐秘的角落》的每一个镜头里,捕捉隐藏的“秘密”。

作为一部只有12集的悬疑迷你剧,《隐秘的角落》确实制作精良,剧情环环相扣又把悬念完全铺足,每一帧里都隐藏着的大量信息量,从小演员到老戏骨那值得玩味的微表情……连每集的片尾曲都做了特别设置,比如第九集结尾那首《死在旋转公寓》,是否已经暗示了普普的结局?

导演辛爽说:“就好比夜里紫金陈在地上泼了一滩水,他在水旁看到了月亮倒影,我在更远的视角看到的是星星,观众看到的却有可能是UFO。”

随着讨论的增多,原著《坏小孩》的剧情也被补充上,网友们拼凑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黑暗”版故事:严良、普普和老陈都死了,所有人都是朱朝阳一手策划推波助澜杀的,张东升自杀并成全朱朝阳成为下一个自己。甚至整个剧情的后半段,都是朱朝阳用自己的日记伪造出来的一个巨大谎言。从各大网络讨论区的热帖来看,这样的解读成为主流。还有不少人笃定黑暗才是真实,最后加上一句“你也可以相信童话”,但却隐隐包含着嘲讽:如果不往黑暗里解读,不过是相信童话的“傻白甜”。

过度解读?

《隐秘的角落》里确实埋了大量的线索彩蛋,开头动画、 结尾曲目和片尾彩蛋,还有剧中反复暗示的两个“笛卡尔”故事,再加上因为种种外部原因修改调整的结尾,也让人想要去“还原真相”。比如朱朝阳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游乐场门票,有网友认出这是他爸爸当年带他去的。美术指导李佳宁后来在采访中证实,确实没错,票根是从闲鱼上买的。包括老陈家的景点门票,基本都是真的。剧组在湛江找了一个特别大的废品收购站,每天早上,道具组都会去废纸堆里挑选,因为到晚上就没货了。剧组确实用心设计了很多细节,再加上剧情的留白,也怪不得大家都化身列文虎克,仔细剖析着每一个细节。

但最近《隐秘的角落》热烈讨论之后,导演、编剧、制片、演员,都出来谈论了对剧集“过度解读”的问题。比如有人认为,朱朝阳桌上的魔方有三阶有四阶,不同阶段代表这个时空真实与否。摄影指导晁明看到后有些哭笑不得,他说这个道具只是被玩了一下,三阶魔方他会拼,四阶不会拼,就这么放在那了而已。导演辛爽也明确说:“其实我想给观众呈现出更多的乐趣,比如我喜欢埋线索彩蛋,让大家看剧时有种交流互动的感觉,但我觉得一些过于夸张、过分的解读,也没有必要。比如我看到有观众解读朱朝阳在警车里搓手是因为他补刀了王瑶,我觉得不是我的初衷,纯粹的恶从来不是我想展现的,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恶,这不是我创作理念。”

这样的解读风潮,尤其是两个“笛卡尔”故事的暗示,让人想起2012年上映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当时李安“狡猾”地表示,自己不会给出标准答案,“《少年派》有很多模糊的东西在里面,我不愿意讲,也讲不清楚,这个片子本来就是邀请人来解读的。”

有意思的是,李安在8年前的采访中谈到,《少年派》在西方也有解读,但远不如国内这么热闹。李安认为:“我长期游走在东西方之间。东方凡事讲求平衡和柔和,很多东西是玄之又玄而内敛的。西方则不同,它要讲得一清二楚,即使是明喻或暗喻,常常都要水落石出,这种‘迷糊账’对他们来讲,不太容易把握。”

家庭是第一叙事,而不是犯罪

很多人是带着“烧脑悬疑剧”的期待来看《隐秘的角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赞誉:大家期望看到的,就是出乎意料、细思恐极;真正的boss往往是剧中最不起眼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转之后还有反转。

《隐秘的角落》成功的悬念设置,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剧本监制乔·卡卡奇(Joe Cacaci),他曾是《纸牌屋》的编剧团队成员之一,带来了更常见于美剧里的剧本结构,按戏剧点来切分叙事节奏,设置悬而未决的剧情。但卡卡奇也确定,“家庭”作为叙事第一类型,而不是犯罪。因此,《隐秘的角落》跟《调音师》、《利刃出鞘》这样靠大量的对话、情节反转、复杂关系的纯悬疑电影不一样,也跟《少年派的漂流故事》这样由主角的个人回忆视角展开的故事不一样。

除了悬念设置,剧组花了大量功夫,去铺垫故事里的街头人情、社会纠葛、乡镇文化。甚至剧中的每一个人,都让你觉得他们就生活在当下真实的中国城镇里。《隐秘的角落》更多想要讲的,还是真实的生活,而真正的生活里,不会到处充满反转。例如取景城市,剧组曾考虑了武汉、长沙、佛山、湛江、柳州,把5个城市都看了一遍,最后避开了特别火爆的城市,选择了稍显破败、却有着真实市井气息的湛江。辛爽说,选择湛江是因为“它阳光特别强烈,那反过来阴影也特别强烈。阴影强烈的地方,就是我们隐秘的角落。”

一般来说,为了方便拍摄,室内取景大都会搭建摄影棚,但美术指导李佳宁坚持要用实景拍摄:“三个小孩再怎么教,在摄影棚的感觉和从真实街道走进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除了设计场景,剧组更多还是在剧中人物的职业设定、行为和状态下了功夫。《隐秘的角落》开头,朱永平(张颂文 饰)一登场就在打牌,这个简单的动作其实经过精心设计。原本设定他在打麻将,但张颂文认为,打麻将代表这个厂效益不好,因为麻将打一圈需要很久,真正做水产生意的需要频繁送货,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的。打牌时,朱永平叼着烟,儿子的好成绩只是他在牌桌上炫耀的筹码而非真正的骄傲。一个生意好、有点小钱就得瑟的城镇小老板的形象,就这么鲜活了起来。

再比如这场著名的吃馄饨的戏。在拍摄前,张颂文悄悄给大排档的桌子腿动了手脚。剧中,腿一歪、桌上的馄饨一洒,在女儿死后不太表露感情的朱永平,便情绪崩溃大哭了起来,仿佛他的脊梁也跟着桌腿一起断了。

这种情绪波动让人觉得非常真实,因为中年人往往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击垮的。

这些例子还有太多,比如后妻王瑶在警察局大闹一通,虽然很生气,朱永平却依然把妻子的小链条包直接挎在身上拉她走,像极了真实生活中吵架的小两口。

编剧孙浩洋在采访里谈到:“整部戏我们都在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实打实地打磨着家庭关系和人物情感,把犯罪和家庭两个类型做有机的融合,用群像戏的方式展开家庭细部,将人物做出延展性。这样的剧集,才会这么让人信服和产生共情,勾起观众折射在自己身上的感受以及共鸣。

“这些年的中国电视剧,刻画的多是大城市里的家庭,《隐秘的角落》是非常少有一部讲述小城镇的家庭故事。剧集制片人戴莹在采访中点明:“不再是卖情节和节奏,而看到的是国人的真实生活状态。”

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角落

当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但如果不考虑人物动机,也不考虑前后逻辑和结构的完整性。只靠一两个独立的镜头细节就纯粹发散,舍近求远地需要满足好多个刁钻的“巧合”才能成立的推论,就是过度解读了。比如在剧集结尾,王瑶的尸体旁边有一根“红色管子”,而朱朝阳后来又不断地在警车上搓手,有人就认为是朱朝阳补刀杀了他。虽然没有任何直接和间接的镜头表明了这一点,时间和空间也并不允许。最后剧组只得亲自出来澄清,红色管子是场地固有的设备,朱朝阳并没有杀人。当然,原著《坏小孩》里的朱朝阳确实很黑暗,他在冲动杀了妹妹朱晶晶后,他又一步步设计杀死了朋友灭口,杀掉了辜负他感情的父亲与后妈。他不相信朋友,不相信感情甚至也不相信人性。

但剧集则做了全新的人物设定,剧中的朱朝阳究竟是怎样的?或许可以从编剧孙浩洋的采访了解一二:“成年人写孩子本身就有很多限制,要么就非常幼稚要么就太过老成,台词的感觉很难把握,最终只能是我们一遍遍强调每个人物的性格和说话方式。比如朱朝阳的细腻和小心,严良的正义和热血,普普的勇敢和天真,他们都会有装大人的时候也会有本身孩子的模样。”

她认为,孩子们再怎么精于算计,也毕竟是孩子。比如拿完张东升的30万,直接扔在破船里,就继续出去玩了。孩子其实不认为它是个啥,钱只是救命的工具。朱朝阳很可能对妹妹坠楼见死不救,却更多的还是父母感情缺失后的讨好型人格,错以为自己做得更好一点,就能让父母更爱我多一点。

朱朝阳的“变坏”,除了谈论很多的家庭影响和父母因素,从他与两位朋友严良、普普的相处中也可见一斑。虽然一开始对朋友有所防备,但这个很少从家庭里获得爱的小孩,已经尽量为朋友着想和付出,顺应他们的想法。甚至在目击杀人后,严良提出不要报警,他也出于保护朋友的想法放弃了,一同开始跟张东升纠缠的不归路。他总被阴差阳错地裹挟着往前走。比如后来严良有勇无谋,一边倒偏向普普,即使这份友谊后来有了裂痕,他也只是为了自保,在复制卡上动了手脚。

戴莹谈到朱朝阳时也说,“在成长中总会遇到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因为我们完全没有人生的经验,然后可能又没有一个很好的出口。(所以孩子们)去交流,去分享自己心中的那些秘密,在那个时候是彷徨的,做出了很多我们自认为善良的决定。”再后来,他有了更多“心机”,比如快被杀了后,父亲让他跟警察撒谎偏袒,比如笑着跟父亲说“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拼命地找证据证明一个人是坏的,总是能找到的。这样的心机就是坏吗,还是适应成人规则的可悲呢?这也是剧集另一个让人反思的点,用着孩子那种天真却又直白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看待成人们的规则。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比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主角小四的父亲做人略显呆板生硬,却也无条件地秉持着正义原则,维护着自己的孩子。但在后来,父亲却也低声下气地对训导主任陪笑讲好话,这直接让孩子的内心世界崩塌。又比如同为小孩犯罪的著名社会派推理小说《永远是孩子》里,童年被遗弃伤害的孩子,只能用普通成年人难以理解的,用隔绝孤独的方式来面对着这个世界,而阴差阳错杀了人,被痛苦裹挟一生。

这些能把“坏小孩”讲得很深刻的作品,不仅仅是让人看到“小孩还能这么坏”的一种猎奇感,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审视自己。小时候内心也可能有着过怎样的隐秘角落?什么时候会浮现黑暗的想法,最后又如何放弃?

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导演辛爽在各种采访里强调,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本质上,我们讲的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这里所有人犯的错都是因为对爱有了错误的理解,有的人把爱理解成占有,有的人把爱理解成卑微,有的人把爱理解得很自私,有的人把爱理解成强迫、控制。(悬疑)剧情就像一把手术刀,要做的不是把手术刀拍出来,而是要用这用手术刀,把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情感和困境给拍出来。”

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并不等同于掩盖黑暗,一味歌颂爱与童话。把人物的内心冲撞切开,与残酷的案件结合,很曲折、却也合理而让人反思。恰恰是《隐秘的角落》这把手术刀,剖开了恶的成因引发我们思考。如果只争论谁更恶,谁最恶,一味追求“黑化”,反而让影视剧的改编变得不合理。损害了剧集设定的人设变化和弧光,也削弱了本身的悲剧性。

编辑 陈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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