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乡愿 | 老屋

梁灵芝
2019-05-22 08:20
摘要

老屋的柿子树立在萧条之中,年年固执地挑高柿红,像灯笼,也像眼睛……

插画:田威

在拼命争抢阳气蹿高的大树下,老屋显得更矮了。屋檐下的土坯墙上,被雨水剥蚀的裂缝深深浅浅,正好插镰刀。墙缝楔了不少木橛子,挂辣椒、老葫芦,也挂蒸馍的锅盖、粪筐……

老屋其实不老,排子河搬迁时由生产队统一盖的。三面砖包皮,一明两暗。这是村里最普通的盖法,两个木格窗观房前,一双亮瓦接天光。屋里像样的家具没啥,盆盆罐罐的不少。中堂画下一八仙桌,上辈子留下的。黑黢黢的,被岁月的柴烟熏透了。八仙桌两边各一小柜,暗黄色的柜门绘有喜鹊登梅和竹报平安。八仙桌太高,放油灯,吃饭只在小蛤蟆桌。西山墙上挂锄头、渔网、锯子。西房门垂的白布帘子上,常年盛开着我妈刺绣的牡丹花。门帘上角,永远挂着一大嘟噜布鞋。

我那时很羡慕老先生家,房墙青砖到顶,厚实,贵气。房里的墙用草糠混合稀泥和的,糊得光溜溜的。我家的墙粗糙,糊报纸,贴年画《红灯记》《闪闪的红星》,也贴过我哥哥买的《蔡文姬》。画像下配文字《胡笳十八拍》,我十三岁的哥哥说蔡文姬是才女,诗写得好。他拿本子对着墙抄。

在我住过的房子中,老屋的味道最浓。饭菜香、渔网腥、旱烟辣、弟弟的尿臊、湿霉气,甚至猫狗身上散发的气息。一家人住西屋,两张床。天黑撂下碗,我们就上床打闹,抱着扔皮球。妈不喂罢猪、洗完锅碗过来,是再不能消停的。床头柜灯火昏黄,妈坐在被窝里就着油灯光纳鞋底。她的动作娴熟,扎、拔,拉出线绳,顶针在舒张中闪出银光。她纳几下,拿针在头发上蹭蹭。灯光把妈的剪影定格在土墙上。爹前半夜很少在家,下河逮鱼,睡河坡看渔网。不瞌睡时,听着妈拽线的哧哧声,眼盯着土墙看。我惊异地发现,土墙裂开的纹路上藏着一幅幅画,有山,有河流,有扬起鬃毛的马,还有一条狼追着羊群在跑……我们在门上涂鸦。哥哥拿废电池芯黑碳棒写歪歪扭扭的字,我用十二色,还用小刀刻。

乡下人,对宅上树有着朴素的讲究。我妈喜欢开花结果的树,栽一株杏,两棵桃,十来棵枣树,灶屋前的柿子树是后来者。众树木中,桃树是最具有拴人能力的。不插柳。柳树喜水,月影下腰肢乱摆,阴气重。也不栽杨,风来“鬼拍手”,树叶哗啦啦地响,影响听门户动静。楸树、槐树栽房后。初夏时节,紫的白的花云一样笼上房顶。臭椿树结出的鹅黄荚果不能吃,木质也脆。只有毛毛虫爱爬。它变成“扭豆”后,睡在树干上灰色襁褓里。被我们找到,手指触下它,袋内一阵带伴奏的扭动。剥下来,红润光滑,不住地摇摆。“扭豆”长出漂亮翅膀,被人昵称“花姑娘儿”,一串一串的顺树干爬上爬下,我们也捉来玩。宅西还有棵苦楝树,极力撑起农家的清苦。喜鹊喜欢跳上蹦下啄楝果。我哥也爬,摘楝果打弹弓子。

在老屋的慢时光里,妈陀螺一样地转。赶鸡,喂猪,扯柴,做饭。她擎高了炊烟在走,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身后两条黑辫子挽成灰白的发髻。枣树根下的椅子上,翻开的《隋唐演义》压一石子,爹端一碗放了很多辣椒的面条蹲着,他嚼面,也嚼书。猛一抬头,老黄犍又仰起了脸,期待他添草料。

宅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的,为老屋遮阳挡风。爬树的我们也一天天长大。老屋更小了。先是灶屋挪了出来。有了牛后,又盖了牛屋、草料屋。后来,推倒土坯房,宽敞明亮红砖大瓦房落成。可是,那几个吵着闹着的娃娃飞远了。当我爹妈离开村庄后,我再也没回去过。

十五年后,陪我七十六岁的老妈回老屋。荒草满宅,偏房不见了,灶屋只剩下一堆土。老屋的门窗用砖封死了,想见一眼咸菜罐子都不能。那些由着我们攀爬的树都不见了。问我妈,她说树离了人气,枯死了。只有孤零零的柿子树,枯藤纠缠树枝。老太太伸长胳膊去拽,我忙拦住。患过心肌梗,她已不是曾经叱咤老屋的女王。老太太又要找她的猪槽,没见。却在灌木丛中找到长石牛槽、青石桌。我蹲下去,摸了又摸。泪,涌了出来。

老太太跟我说,柿子树年年开花,结柿子。可是,那几个望嘴的娃子呢?老屋的柿子树立在萧条之中,年年固执地挑高柿红,像灯笼,也像眼睛……

编辑 陈冬云

(作者:梁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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