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崔健:轻装上阵
澎湃新闻
2021-04-29 01:19

崔健上海Blue Note专场的第二晚,黄牛被“抓光”,等着买黄牛票入场的中年歌迷失望了。崔健上一次在上海开专场是2012年的“蓝色骨头”巡演,上海体育馆的大场子。下一次若还是相隔那么久,错过的中年歌迷怕要变成老头了。

国内的小众演出市场有个奇怪的现象,不管台上的音乐人什么年纪,到Live House和音乐节捧场的总是年轻人。崔健是少有的例外。有朋友去之前就说,“比起想看崔健,更想看来看崔健的爷叔们”。

爷叔当年青春烦闷时,曾在崔健无以伦比的力量和同样的孤独苦闷中找到慰藉。现在变成拖着小屁孩来看崔健,爸爸兴奋地跟唱,小孩打个大哈欠礼貌地向镜头前的妈妈致问候。回到家妈妈问小孩:“老崔小号吹得好吗?”“还行吧。他老了,快退休了。”

要是崔健听见这位小朋友的评价,说不定会挺开心。他搞的摇滚,原本就是为了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而生。后来做爵士,譬如小孩搭积木不断解构和重组的游戏。崔健很早就把传统说唱带到摇滚里一起玩,释放出语言强大的力量。小孩子天生会这一招,他们怪模怪样地讲话时偶能触动魔法开关,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崔健现场 本文图片 倪政栋 摄

看崔健的采访以及采访崔健,会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正气凛然,一直在思考。他在很远很大的舞台上也是这样的形象,一看就是肩负使命感的人,对艺术的力量有超于常人的信仰。比如崔健相信,“有了爵士,生活就会非常充实”。他总是为各种音乐类型赋予决定性的意义。他对音乐的信仰非常淳朴,就像诗人相信,如果人人都有一把吉他,哪怕只用来弹弹简单的和弦配诗朗诵,也会使人非常幸福。这种在今天独角兽般的信仰驱使崔健不断尝新,其中一些近乎行为艺术。

有一年在赤水河谷音乐节看崔健,他演自己做的大型声音影像作品《穿越“春之祭”》,内容怪诞,用《春之祭》的原曲(杜达梅尔指挥版本)拼贴贵州等地民乐采样和电子,恐怖婴儿在140平米的舞台巨幕上死死盯住观众。崔健上来就问了观众“一个深刻的问题”。当他再次开口“我还有14个问题”的时候,观众如潮水退去。“能留到最后的,都是成功穿越了的……”观众里有很多当地百姓,背着背篓的妇女鱼贯离场时,荒诞油然而生。气氛的错位反而让它成为印象深刻的音乐节体验。

Blue Note的空间很小,小到你能看见乐手的手指和崔健的表情。小空间装不下太宏大的叙事,部分消解了崔健的严肃。场馆新添了百万级的音响、灯光和两块竖LED屏,把他的歌词打在上面。

第一场的崔健慢热,或者说需要一点时间进入爵士编制的崔健。第一首上来就是《新鲜摇滚Rock 'n' Roll》,借爱情咏志,歌词简直让人不好意思:“趁着还年轻能够干的就得赶紧干/这不是爱情 这是激情/这是身体给予腐朽灵魂的一次震撼”。“Rock 'n' Roll”从崔健的喉咙深处滚出来时,2021年迅速往九零年代的方向退去。

太多人分析过为何当年的崔健如此震撼,他怎样成为时代新声和集体意识的缩影。1984年圣诞节,崔健和刘元应邀参加驻京使馆工作人员、马达加斯加/法国吉他手艾迪在友谊宾馆的一场派对,听到爵士、布鲁斯和雷鬼。根正苗红的北京青年寻找点滴线索,自学成才,像那个时代中国各个领域的贤士,进入对新事物饥渴求知的状态。

贫瘠的资讯和超凡的想象力结合,这一切又被厚重的历史抓住脚后跟,生出血统复杂的怪物。崔健和他的乐队做出对国人来说全新的音乐,可大家竟然都能听得懂。崔健音乐思想的那颗核,但凡青春经历过八十年代,读过几首诗、看过几本书的人都能心领神会。他用天真的文学性和简洁强力的音乐设置了一个陷阱,让人在物质的泡泡吹大前瞥见最后的时代影像。

崔健歌里的主人公全是一个形象——无能、软弱、迷茫、梗脖子的废柴,言必称爱情,永远在一个年代打转。想潇潇洒洒唱几句小黄歌,步入新世代,无奈旧情太重迷住了双眼,只能像个飞狗在黑洞里乱撞。

崔健一直在持续创作,但他知道大多数人只记得头两张专辑。两张专辑之后,压在胸口的石头被经济蓬勃发展的洪流冲走。人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奔忙,更新鲜的刺激在灯红酒绿和新房汽车中招手。

现在可以隔着时间去看崔健和他的音乐,离开破壳的时代后是否生命力犹在。Blue Note两晚专场,崔健几乎把每张作品的歌都唱了。老崔乐队的成员都是爵士音乐家,“他们看不起我这种玩摇滚的”。他唱什么歌词成员都觉得无所谓。他们和歌迷截然相反,轻装上阵,就音乐论音乐。

崔健自己也一直在从发自本能,即兴无拘束的律动里汲取能量,抗衡严肃思想易导致的枯燥乏味。他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肯定是享受的。崔健的音乐,越到后来旋律越寡,律动取而代之。他的律动来自语言本身,所以说崔健搞的的确是说唱,一种脱胎于中国民间说唱的东西,单靠语言的魔力迷住观众,放出被禁锢的魔鬼。这种东西和爵士、雷鬼、hip-hop之间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分野,全是兴之所至,脱口而出。

《鱼鸟之恋》没有了女声,崔健自一人分饰两角。他唱的女声部分焕发奇特魅力,比央吉玛的版本更加诡谲。《宽容》的魔术时刻发生在最后一句:“可是我的嗓子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从嗓子里挤出身不由己的痛苦声音,一种濒临毁灭,即将获得新生的怪异声音。这句话一再重复,音乐弓着背环绕起舞。

乐手用爵士的语言和技法对付崔健的本土语言,捉住它,烘托它,有时也打压它,用优美的铜管乐句为它添光彩,放大它微妙的言下之意。崔健缺乏的旋律由管乐填补,在律动编织的网络中闪闪发光,难怪刘元最受欢迎,不仅因为他的元老身份。

小朋友长大以后,如果认真生活过,该能听出崔健的滋味。第一晚崔健唱了两首我很喜欢的《无能的力量》里的歌,比其它歌更无时代局限。

《缓冲》里的人和普希金、塞林格、菲茨杰拉德们笔下的主人公没有什么区别,厌烦、躁动、犹疑、空虚混合成甩不掉的湿泥巴黏在手上。音乐的速度越来越快,加速一觉醒来“疯狂不见了/恐惧出现了”的到来。无论你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个时刻总会来的。

《九十年代》的萨克斯和鼓极其精确,循环的乐句好听极了,崔健开口却是“语言已经不够准确/说不清这个世界”。摇滚乐不能解决的问题、无法说清的世界,无论爵士、说唱也都不可以。默认的规则是:凡人参不破的秘密,音乐里也没有答案。但音乐可以让人活着时更像活着。用崔健的话说:“这不是爱情 这是激情/这是身体给予腐朽灵魂的一次震撼”。

(原标题《现场|崔健:轻装上阵》)

编辑 刘桂瑶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李怡天 王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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