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瞻：“大而美”法案获得通过将如何影响中美战略竞争？｜战略与安全

2025年夏，美国政坛诞生了一部争议巨大的立法——被特朗普称为“大而美”的全面税收与支出法案。在国会共和党人推动下，众议院5月以215票对214票的微弱优势通过此案，参议院7月1日在副总统投下关键一票后以51比50惊险闯关，之后7月3日众议院再次以218票对214票通过了参议院版本的法案。该法案旨在延续特朗普上个任期的减税政策，并且增加军事和移民执法预算，削减近1万亿美元的医疗补助和食品援助开支，废除拜登政府的多项清洁能源激励。民主党痛斥其为“劫贫济富”之举，警告数百万人将失去医疗保障、低收入家庭食品补助被剥夺。即便如此，特朗普仍将“大而美”法案视作未来三年半的核心施政蓝图，全力推动其落地。法案涉及未来十年美国经济社会方方面面，影响深远。

目前国内媒体主要关注的是该法案对美国社会的影响，但实际上它也会影响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审视该法案，我们可以看出特朗普第二任期对华竞争的思路，即“从长计议”“先内后外”和“远交近攻”。从某种角度来说，该法案对中国的影响要超过上半年特朗普推出的所有政策以及国会推出的绝大多数涉华法案。

从表面上看，该法案并非针对中国，而是关注美国社会内部。但实际上，该法案的很多内容都在间接影响中国，因为特朗普的对华竞争思路就是转向国内制度竞争，重视“自助”而非“他助”，他认为联合盟友的成本大于收益。特朗普上台后没有立即对中国进行严厉打击，他的对华政策比很多人预期的要温和得多，特朗普希望通过“大而美”法案的落实，为未来的长期竞争做好国内准备。

“大而美”法案的艰难闯关的确凸显了特朗普强大的政治博弈能力。他能通过“软”“硬”方式说服关键反对者站在自己一边，本身就是巨大胜利。在参议院投票之前，有五位共和党议员反对该法案，但最后投票的时候，只有三人反对，使得万斯有可能以副总统和参议长身份投出关键一票。阿拉斯加州参议员丽莎·穆尔科斯基的一票最关键，她过去一直与特朗普作对，也曾经是该法案的反对者。但参议院版本删除了部分激进条款，并且在新能源、医疗补贴方面作了调整，照顾了部分州的利益，使得穆尔科斯基最终没有坚持反对。众议院的通过要比预想得顺利，满足了特朗普在“独立日”之前签署成法的意愿。

随着这项重大立法推进，特朗普将更有底气去贯彻其强硬的执政理念，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对非法移民的严打和国内治安的整肃。他的思路可以概括为“嫌贫爱富”，即驱逐穷人、吸引富人。

虽然短期会伤害美国软实力，但长期来看，美国的人口和财富结构将会得到改善，从而提高战略竞争力。可以预见，在法案授权下，特朗普将加速推进美墨边境墙等屏障建设，扩大海关执法人员队伍，并强化针对无证移民的拘捕和驱逐力度。在特朗普看来，这将有效遏制毒品、犯罪随非法移民渗透美国，提升社区治安安全感。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美国的人口结构得到改善，低素质、低财富的人口减少，高素质、高财富的人口增加。

特朗普强力整顿国内安全环境和优化营商减税政策，有望使美国对全球富豪阶层更具吸引力。法案延续并强化了对高收入人群有利的减税举措，大幅降低富人和企业税负。在治安稳定、税负宽松的环境下，全球资本和富裕人士将更倾向于将资产和家庭安置在美国。和拜登时期的美国相比，特朗普使得美国的政策效果从“损人不利己”朝向“损人利己”转变。美国原来的“灯塔”已经暗淡，而特朗普则试图改变点亮“灯塔”的方式。未来，美国外很多国家的资本外逃现象将会加剧，以至于严重影响这些国家的经济。特朗普奉行的强硬治安与亲富人政策组合，正好为这些富豪提供了理想避风港。大量他国资金和人才流入，无疑将进一步增强美国的资本实力，从而在战略竞争中抢占优势地位。

除了富人群体之外，“大而美”法案的另一个受益群体是年轻人。其中部分条款直接或间接惠及普通家庭和年轻一代，目的是鼓励生育。法案中最显著的一点是提高了育儿家庭的税收抵免。法案通过后，育儿家庭的税收抵免将会永久提高到每名儿童2,200美元。尽管这一增幅低于众议院版本提议的2,500美元，但仍然可以减轻年轻人抚育子女的经济压力。有了更稳定的儿童税收优惠，年轻父母在生育更多孩子时顾虑会少一些。在美国出生率持续走低的大背景下（2022年总和生育率仅1.6左右），此举有望在一定程度上稳住美国的人口再生产水平，避免劳动力长期萎缩。

除了税收优惠，法案中免除服务行业小费收入征税的规定也将让众多青年劳动者受益。诸如餐饮、零售等服务业从业者以年轻人居多，以往微薄的小费收入还需申报纳税，如今免税新规相当于直接增加了他们的可支配收入。通过上述措施，特朗普的政策不仅可以惠及富人，也可以安抚年轻劳工。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法案或将对美国的人口族裔结构产生一定影响，延缓白人人口比例的下降趋势。特朗普上台后将人口结构问题提上议程，通过严控非法移民来减少拉美裔等少数族裔无序增长。大幅削减非法移民数量，意味着未来十年美国新增人口中拉美裔所占比例会相对降低，从而放缓白人相对比例的下滑。同时，儿童抵税等政策为美国家庭添丁带来更多实惠，可能在边际上提高本土出生率。尽管美国种族构成趋于多元是大势所趋，到本世纪中叶白人比重将会下降到一半以下，但是特朗普将非法移民驱逐，留下来的是合法移民和高素质移民，使得人口结构变化可以在美国社会能够承受和消化的范围之内。如果美国社会能够变得更具有凝聚力，文化认同更强，并且年轻劳动力更加充沛、白人生育率更高，那么美国的经济活力和创新能力就会长期保持，从而增加战略竞争能力。

“大而美”法案虽然引发争议，但还是可以大体上得到富人和穷人的支持。特朗普在2024年赢得大选，主要原因是他获得大量穷人的支持，尤其是得到了共和党内部家庭收入在五万美元以下的选民的支持。同时，民主党左翼和下层选民对自己经济状况不满，也有不少人最后投了特朗普。目前常见的说法是，“大而美”法案体现了向富人倾斜的政策。分析显示，参议院版本法案超过三分之一的减税红利将流向年收入46万美元以上的高收入家庭，57%的减税收益流向年收入21.7万美元以上的家庭。此法案减税最大受益者是收入排名前1%的富豪人群，预计有1200万人将失去医疗保险。也就是说，特朗普一方面大幅减税让富人阶层受惠，另一方面削减医疗补助（Medicaid）和食品券等基本保障，削减中下层选民的利益。不少共和党温和派议员对此忧心忡忡，担心选区的低收入选民利益受损，日后会在选举中发泄不满。

不过，支持特朗普的那些穷人群体未必这么看，至少目前没有迹象显示他的支持者接受了民主党的看法。特朗普之所以敢于推动这套表面“劫贫济富”的组合拳，而不担心惹怒自己的基础选民，可能是出于如下几个原因：第一，白人右翼和下层民众目前最关心的是物价和就业，这一部分特朗普主要是通过减少国际承诺、避免卷入外部冲突实现的。与去年大选期间情况一样，富人和穷人的利益没有呈现对立趋势，财富来源不同。特朗普目前的做法与竞选时的承诺保持一致，只是效果不明显，支持者尚未反水。第二，目前特朗普的支持者依然相信他画的这张“饼”，认为经济状况未来最终将会有所好转。共和党多数党领袖图恩宣称：“该法案将为勤劳的美国人提供永久性减税，激发经济增长，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如果特朗普的思路奏效，减税终将通过先促进经济发展、带动就业机会增加的形式惠及蓝领工人。目前悬念在于这个时间差需要多久。第三，和经济议题相比，底层民众更加关心移民、安全议题，他们依然相信特朗普所说的“让美国再次伟大”愿景。即便福利有所缩减，工作机会和治安改善也许足以弥补他们的损失。对于这些人来说，限制非法移民、强化传统价值本身就是比经济得失更大的政治诉求，他们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特朗普强推本法案，肯定有明年国会中期选举的考虑。共和党保住参议院的可能性较大，希望将在众议院的损失降到最低。在选举中，中间选民的作用很关键。而中间选民群体一般有两个，一个是最富裕的群体，他们一般没有明显的党派意识；另一个是最穷的群体，尤其是极左和极右选民的利益诉求有重合性。法案通过后，一些中产阶级家庭会直接受益于减税和育儿抵扣增加，在钱包鼓起来之后对特朗普政府的观感可能改善。法案落实之后，部分过去举棋不定的选民可能会支持执政党。如果法案刺激经济增长，带来就业增加、股市上涨，中间选民会感受到实际的经济繁荣，从而在选票上回报特朗普。这种情形类似里根时代“晨曦中的美国”，减税带动的高增长曾令不少独立选民倒向共和党。

法案肯定潜藏一定的财政风险，而特朗普是在抱着“赌博”的心态。在法案投票前的辩论中，反对者最关心的是债务问题。根据国会预算办公室（CBO）的预估，参议院版法案将在未来十年令美国国债再增添3.3万亿美元，很多人担心这颗定时炸弹在未来某个时刻爆炸。不过，债务本身是一个党派问题，执政党总是会被反对党指责。特朗普显然已经把债务增速降到最低，因为在过去四个总统任期期间，美国联邦债务增加了共计26万亿美元。实际上，欧盟、中国过去十几年的债务也在增加，大国竞争并不取决于债务本身，而是取决于风险和收益之间的平衡以及用收益化解风险的能力。特朗普第一任期时，疫情暴发之前国债增长比较平稳，他不可能消除危机爆发的可能性但是会降低危机爆发的预期。

目前距离中期选举还有15个月时间，如果期间任何一个时间点，美国经济出现了好转，那么特朗普就算赌赢了。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毕竟在中期选举之前还有很长时间。这种国内政治上的巩固，反过来会强化美国在对华博弈中的连续性。如果法案实施后通胀回潮、利率上升，中产阶层的利益受损，那么特朗普将会面临重大麻烦。准确地说，法案通过本身还不算特朗普的胜利，但是他已经获得了主动权，接下来就看他能否把握它。与拜登的对华政策相比，特朗普更强调可持续性，不会因为过度强硬而迅速推升债务。他首先追求的是自己的路线能长期持续，实现对华政策的软硬结合、长短结合。中美竞争并不是比拼谁比谁更好，而是谁更加“不差”，以及谁首先出现重大经济问题。

特朗普推动该法案，肯定也有贸易方面的考虑。法案在为特朗普提供缓解财政压力的空间后，他可以更灵活地打贸易牌与他国谈判。随着国内财政稳定，暂时避免违约，特朗普或将更积极地要求包括中国、欧盟在内的贸易伙伴让步。随着本法案提高债务上限，美国可在必要时承受贸易战的财政成本（例如补贴本国受关税影响的产业），承受持久贸易战，因此特朗普在贸易博弈中将会更加咄咄逼人。

法案之前的版本中曾经有一个899条款，被称为“报复性税收”条款。删除899条款意味着美国暂不采取这一极端税收报复手段。不过，这个举动可能更有助于缓和特朗普与盟友之间的冲突，使得他更有可能腾出精力集中应对中国。特朗普可以将注意力放在更直接有效的关税施压和产业扶持上。法案赋予特朗普前所未有的关税权杖和定向补贴手段，使其对中国施加更大经济压力，在高科技、能源原材料等关键领域降低对中国的依赖，同时限制中国获取美国及盟友的技术和市场。虽然民主党攻击特朗普将电动车领域拱手让给中国，但从整个经贸视角来看，美国将会进一步实现对华“去风险”。减少对电动车的支持意味着降低对中国稀土产品的需求，未来中国在与美国斗争中的有效筹码很可能会减少。

特朗普暂时采取的是“远交进攻”策略，或许暂时先与中国达成协议，稳住中国。但删除899条款意味着他迟早会在经贸议题上团结盟友共同对付中国。美国拿着国内立法成果做后盾，之后可能会在对华谈判中变本加厉进行施压。欧洲方面虽然对特朗普关税威胁不满，但在高科技“去风险”上与美立场日趋一致。特朗普将利用法案通过后获得的强劲财政能力，提供激励给盟友国家的高科技企业，同时威逼利诱盟友政府远离与中国的敏感合作。

该法案的另一大看点，是其对美国国防实力的加码提升。特朗普政府获得法案授权后，计划在未来几年显著提高军费开支。法案不仅突破了此前两年国防预算增长的上限，还将在2025财年把联邦债务上限额外提高5万亿美元，以腾挪空间满足庞大的军费需求。这意味着美国年度国防预算将进一步攀升，很可能从目前接近9000亿美元的水平向新纪录迈进。

美国的军费是中国的四倍多，按照特朗普的计划，美国未来每年增加的军费几乎相当于中国年度军费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间。特朗普执政以来一贯主张“以实力求和平”，其第一任期内美国军费曾大涨，每年投入大量资金研发新武器装备、提升核武库和太空、网络战能力。第二任期内，更充裕的军费投入将直接转化为美国尖端军事能力的跃升。根据五角大楼的规划，美国正斥巨资研发新一代武器技术，包括高超音速导弹、先进隐形战略轰炸机、下一代洲际弹道导弹和战略核潜艇等，以确保在未来军事竞争中保持技术优势。这些先进武器的列装，不仅巩固美国在制空权、制海权和二次核打击方面对中国的“绝对安全”优势，更是向中方表明美国有能力在亚太地区投放压倒性军事力量。

和拜登相比，特朗普注重的是硬实力和美国自身军力的绝对压倒性。他一方面不会放弃对盟友增压，让日本、欧洲分摊更多防务成本；但另一方面，他并不热衷于多边协调行动，更愿意以美国为中心直接对对手施压。只要美国在关键军事指标上保持对华领先，并让北京相信美国有意志运用这些力量，那么即便没有广泛的联盟加持，也可以形成对中国的心理威慑力。未来三年半，特朗普更多是希望稳住中国，不要与中国发生冲突，集中力量改革美国国内，为对华竞争奠定长远基础。特朗普的策略是，在台湾问题上保持模糊性，讳莫如深，要求所有下属尽量避免谈及对台政策。正如国务卿鲁比奥所说，美国目前不希望被这个议题牵扯精力。

特朗普目前不想立即与中国展开激烈的战略对抗，并暂时将竞争维持在贸易和科技领域。未来15个月，他将会准备中期选举，避免中美关系发生意外。中期选举之后，民主党可能控制众议院，阻碍其施政。2028年他将会忙于大选，确保其指定的继承人可以当选，从而保证其路线不被推翻。因此，他更有可能将对华战略摊牌留给下一任总统。如果新保守主义鹰派重新掌权，那么将会继承他的军事改革成果，届时中美分歧可能达到顶点。在未来的三年半中，特朗普可能会凭借更强大的国防预算，部署更多先进武器于“第一岛链”附近，同时，对台湾当局出售更多新式武器但不会直接支持“台独”。他将会诱导中国投入更多资源应对美国的军事扩张，这将是对中国经济和技术发展的额外负担，使得中国在其他领域与美国的竞争受到拖累。

与奥巴马执政前两年、特朗普第一任期前两年、拜登执政前两年相比，现在特朗普在国会中的优势并不明显。但是他凭借自己能力，说服众议院共和党人投票支持，实属不易。本法案与最近联邦最高法院限制联邦法官发布全国性禁令的裁决相配合，有望成为特朗普政府重振执政信心的重要转折点。现在他拿到了“钥匙”，但能否解决问题还有悬念。特朗普试图模仿里根的经验，长痛不如短痛，经过两年经济困难后实现长期的无通货膨胀的增长，但能否成功仍存在不确定性。

“大而美”法案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这份覆盖财政、社会、能源、国防等领域的庞大法案，不仅体现了其治国理念的延续与升级，也为美国未来数年的中美竞争态势定下基调。美国通过此法案巩固了自身实力基础：富人资本回流、经济活力提升、贫富利益兼顾、人口结构改善、军事开支增长，这些都有利于增强美国的内外竞争能力。但是，法案没有完全解决债务问题，穷人利益的满足存在不确定性，清洁能源产业则成为利益受损者。特朗普将中美竞争视为两国内部凝聚力和整合度的竞争，而非基于联盟对抗，未来美国的筹码和姿态都将有所变化。美国能否将法案红利真正转化为战略优势，还有待未来的检验。

校对 | 周宇笛

排版 | 许梓烽

初审 | 覃筱靖

终审 | 冯箫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