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柳向阳: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在心上
柳向阳
2020-10-08 19:44
收录于专题:2020年诺贝尔奖

编者按:

诺贝尔文学奖于北京时间10月8日19时正式揭晓,来自美国的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获奖。颁奖词这样解释她获奖的原因:“因为她那无可辩驳的诗意般的声音,用朴素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也被翻译成中文出版,其译者柳向阳是一位著名诗人,同时也是深圳特区报“诗歌人间”活动的嘉宾。他为格丽克的诗集《月光的合金》写过一篇代译序,描述了他所理解的露易丝·格丽克的诗

代译序: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

最初读到格丽克,是震惊!仅仅两行,已经让我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她的诗作大多是关于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经常像是宣言或论断,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诗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棉口蛇之国》)

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反复出现,到 1990 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第六本诗集《野鸢尾》转向抽象和存在意义上的有死性问题。此后的诗集,死亡相对减少,但仍然不绝如缕。与死亡相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人们战胜死亡、远离了死亡的现实威胁,就真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获得安全和幸福吗?格丽克的诗歌给了否定的回答。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一诗里,诗人写幼年时的一个噩梦,“当那个梦结束 / 恐惧依旧。”在《爱之诗》里,妈妈虽然一次次结婚,但一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在身边,给儿子“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希望儿子有一个温暖、幸福的童年。但结果呢?诗中不露面的“我”对那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说:“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们 / 像一面又一面砖墙。”或许只有深谙心理分析的诗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作。

《黑暗中的格莱特》是又一个例子。在这首类似格莱特独白的诗作中,格丽克对格林童话《汉赛尔与格莱特》皆大欢喜的结局深表怀疑:虽然他们过上了渴望的生活,但所有的威胁仍不绝如缕,可怜的格莱特始终无法摆脱被抛弃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恐惧——心理创伤。甚至她的哥哥也无法理解她、安慰她。而这则童话中一次次对饥饿的指涉,也让我们想到格丽克青春时期为之深受折磨的厌食症。

终于,在《花园》这个组诗里,她给出了“对出生的恐惧”、“对爱的恐惧”、“对埋葬的恐惧”,俨然是一而三、三而一。由此而言,逃避出生、逃避爱情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如《圣母怜子像》一诗中,格丽克对这一传统题材进行了改写,猜测基督:“他想待在 / 她的身体里,远离 / 这个世界 / 和它的哭声,它的 / 喧嚣。”又如《写给妈妈》:“当我们一起 / 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

格丽克诗中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时候是对爱与性的犹疑、排斥,如《夏天》:“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她在《伊萨卡》中写道:“心爱的人 / 不需要活着。心爱的人 / 活在头脑里。”而关于爱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术馆》写爱的显现,带来的却是爱的泯灭:“她再不可能纯洁地触摸他的胳膊。/ 他们必须放弃这些……”格丽克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了这首诗:“强烈的身体需要否定了他们全部的历史,使他们变成了普通人,使他们沦入窠臼……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他们面对那种强迫性需要而无能为力,那种需要嘲弄了他们整个的过去。”这首诗强调的是“我们如何被奴役”。

格丽克诗歌中远非个案,显示格丽克似乎是天赋异禀。一直到《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格丽克给出了爱与死的关系式。这首诗写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祇们明白:“他已经是个死人,牺牲 / 因为会爱的那部分,/ 会死的那部分”,换句话说,有爱才有死。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中再次将爱与死进行等换:“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这其实是格丽克关于爱与死的表达式:“爱 =>死”,它与《圣经·创世记》所表达的“获得知识 => 遭遇有死性”、扎米亚金所说的“π=f(c),即爱情是死亡的函数”有异曲同工之妙。

按《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里的说法,“从《下降的形象》(1980)组诗开始,格丽克开始将自传性材料写入她凄凉的口语抒情诗里”。这里所谓的自传性材料,大多是她经历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关系,与父母的关系,亲戚关系,失去亲人的悲痛。她曾在《自传》一诗(《七个时期》)中写道:“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 / 哲学,都是基于 / 早年在家里的经验。”后期诗歌中则有所扩展,包括青春、性爱、婚恋、友谊……逐渐变得抽象,作为碎片,作为元素,作为体验,在诗作中存在。这一特点在诗集《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中非常明显。更多时候,自传性内容与她的生、死、爱、性主题结合在一起,诗集《阿勒山》堪称典型。同时,抒情性也明显增强,

有些诗作趋于纯粹、开阔,甚至有些玄学的意味。罗伯特·海斯(Robert Hass)曾称誉格丽克是“当今写作者中,最纯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诗人之一” ,可谓名至实归。因此,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换句话说,她的诗歌极具私人性,却又备受公众喜爱。但另一方面,这种私人性绝非传记,这也是格丽克反复强调的。她曾说:“把我的诗作当成自传来读,我为此受到无尽的烦扰。我利用我的生活给予我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似乎是……范式。”

实际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诗歌作品以外的东西,抹去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对读者阅读作品时可能的影响,而且愈来愈决绝。比如,除了 1995 年早期四本诗集合订出版时她写过一页简短的“作者说明”外,她的诗集都是只有诗作,没有前言、后记之类的文字——就是这个简短的“作者说明”,在我们准备中文版过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译者曾希望她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也被谢绝了;她说她对这本书的唯一贡献,就是她的诗作。此外,让她的照片、签名出现在这本诗选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格丽克出生于一个敬慕智力成就的家庭。她在随笔《诗人之教育》一文中讲到家庭情况及早年经历。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但几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格丽克的父亲,拒绝上学,想当作家。但后来放弃了写作的梦想,投身商业,相当成功。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轻松、机智,最拿手的是贞德的故事,“但最后的火刑部分省略了”。少女贞德的英雄形象显然激起了一个女孩的伟大梦想,贞德不幸牺牲的经历也在她幼小心灵里投下了死亡的阴影。她早年有一首《贞德》(《沼泽地上的房屋》);后来还有一首《圣女贞德》(《七个时期》),其中写道:“我相信我将要死去。我将要死去 / 在十岁,死于儿麻。我看见了我的死亡:/ 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顿悟——/ 这是贞德经历过的,为了挽救法兰西。”格丽克在《诗人之教育》中回忆说:“我们姐妹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

格丽克的母亲尤其尊重创造性天赋,对两个女儿悉心教育,对她们的每一种天赋都加以鼓励,及时赞扬她的写作。格丽克很早就展露了诗歌天赋,并且对诗歌创作野心勃勃。在《诗人之教育》中抄录了一首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十几岁的时候,她比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写作,最终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文学创作,并且野心勃勃。她说:“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格丽克提到她还不到三岁,就已经熟悉希腊神话。纵观格丽克的十一本诗集,她一次次回到希腊神话,隐身于这些神话人物的面具后面,唱着冷冷的歌。

“到青春期中段,我发展出一种症状,完美地亲合于我灵魂的需求。”格丽克多年后她回忆起她的厌食症。她一开始自认为是一种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于是在高中临近毕业时开始看心理分析师,几个月后离开了学校。以后七年里,心理分析就成了她花时间、花心思做的事情。格丽克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而这种能力,在格丽克看来,于诗歌创作大有益处:“我相信,我同样是在学习怎样写诗:不是要在写作中有一个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简单地允许意象的生产——不受心灵妨碍的生产,而是要用心灵探索这些意象的共鸣,将浅层的东西与深层分隔开来,选择深层的东西。”(《诗人之教育》)对格丽克来说,心理分析同时促进了她的诗歌写作,二者一起,帮助她最终战胜了心理障碍。十八岁,格丽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利奥尼·亚当斯(Leonie Adams)的诗歌班注册学习,后来又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学习。库尼兹与罗伯特·潘·沃伦同年出生,曾任 2000—2001 年美国桂冠诗人。按格丽克的说法,“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的许多年”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她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即题献给库尼兹。1968 年,《头生子》出版,有评论认为此时的格丽克“是罗伯特·洛威尔和希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 但我看到更明显的是 T.S. 艾略特和叶芝的影子。如开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车》写一次死气沉沉的旅程,不免过于浓彩重墨了。第二首《鸡蛋》(III)开篇写道:“总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大海 / 刺痛我的生命”,让我们猜测是对叶芝《茵纳斯弗利岛》的摹仿,或者说反写:作为理想生活的海“刺痛”了她的生活。她后来谈到《头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颇有悔其少作的意味,说她此后花了六年时间写了第二本诗集:“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格丽克虽然出生于犹太家庭,但认同的是英语传统。她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济慈、艾略特……以叶芝的影响为例,除了上面提到的《鸡蛋》(III)之外,第二本诗集有一首《学童》(本书中译为《上学的孩子们》),让人想到叶芝的名诗《在学童中间》;第三本诗集中那首《圣母怜子像》中写道:“远离 / 这个世界 / 和它的哭声,它的 / 喧嚣”,而叶芝那首《偷走的孩子》则反复回荡着“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相同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不同的是叶芝诗中的孩子随精灵走向荒野和河流,走向仙境,而在格丽克诗中,“他想待在 / 她的身体里”,不想出生——正好呼应了她的那个名句:“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如作为标题的“阿勒山”、“花葱”(雅各的梯子)、“亚比煞”、“哀歌”等均出自《圣经》。《圣母怜子像》、《一则寓言》(大卫王)、《冬日早晨》(耶稣基督)、《哀歌》、《一则故事》等诗作取材于《圣经》。在《传奇》一诗中,诗人以在埃及的约瑟来比喻她移民到美国的祖父。最重要的是,圣经题材还成就了她最为奇特、传阅最广的诗集《野鸢尾》(1992)。这部诗集可以看作是以《圣经·创世记》为基础的组诗,主要是一个园丁与神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关注的是挫折、幻灭、希望、责任。

在此我们应该有个基本的理解:格丽克是一位现代诗人,她借用《圣经》里的相关素材,而非演绎、传达《圣经》。实际上,当她的《野鸢尾》出版后,格丽克曾收到宗教界人士的信件,请她少写关于神的文字。她在诗歌创作中对希腊神话的偏爱和借重,也与此类似。“读诗的艺术的初阶是掌握具体诗篇中从简单到极复杂的用典。”  了解相关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构成了阅读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门槛。如诗集《新生》中《燃烧的心》一诗,开头引用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章弗兰齐斯嘉的话,如果熟悉这个背景,那么整个问答就非常有意思了。接下来的一首《罗马研究》,如果不熟悉相应的典故,读起来也是莫名其妙。

希腊罗马神话对格丽克诗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这在当代诗歌中独树一帜,如早期四本诗集中的阿波罗和达佛涅(《神话片断》)、西西弗斯(《高山》)等。而具有重要意义的,则集中于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草场》《新生》《阿弗尔诺》。如《草场》集中于如奥德修斯、珀涅罗珀、喀尔刻、塞壬等希腊神话中的孤男怨女,写男人的负心、不想回家,写女人的怨恨、百无聊赖……这些诗作经常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如塞壬“原来我是个女招待”,从而将神话世界与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新生》的神话部分主要写埃涅阿斯与狄多、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两对恋人的爱与死,《阿弗尔诺》则围绕冥后珀尔塞福涅的神话展开。

写到这里,建议读者有机会温习下《伊利亚特》《奥德赛》《埃涅阿斯纪》《神曲》,以及《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当然不用说这些著作本身就引人入胜,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这里只说熟悉了相关细节,读格丽克的诗作会更加兴味盎然,甚至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比如我发现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两节是“改写”自阿波罗对达佛涅的倾诉(允诺),而有些论者的解读未免不着边际。当然,于我而言,更多的是考量翻译的准确性。如那首《阿基里斯的胜利》,周瓒兄译为《阿喀琉斯的凯旋》,中文维基百科的“阿喀琉斯”条目引用弗朗茨·马什描绘阿基里斯杀死赫克托耳后用战车拖着他的尸体(对应《伊利亚特》第22 卷)的画作,也译作《阿喀琉斯的凯旋》。但恐怕,“凯旋”一词说不上恰当,毕竟,阿基里斯是“凯”而不“旋”的,他的胜利就是他的死亡。从《阿勒山》开始,格丽克开始把每一本诗集作为一个整体、一首大组诗(book-length sequence)来看待。这个问题对格丽克来说,是一本诗集的生死大事。她曾谈到诗集《草场》,她最初写完了觉得应该写的诗作后,一直觉得缺了什么:“不是说你的二十首诗成了十首诗,而是一首都没有!”后来经一位朋友提醒,才发现缺少了忒勒马科斯。格丽克说:“我喜欢忒勒马科斯。我爱这个小男孩。他救活了我的书。” [1] 一本诗集怎样组织、包括哪些诗作、每首诗的位置……格丽克都精心织就。再以《阿弗尔诺》为例,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书评中说:“诗集中的 18 首诗丰富而和谐:以相互关联的复杂形象、一再出现的角色、重叠的主题,形成了一个统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为整体而言说。”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细加琢磨,并扩展到另外几本诗集。如此,或能得窥格丽克创作的一大奥秘。

格丽克写作五十年,诗集十一册;有论者说:“格丽克的每部作品都是对新手法的探索,因此难以对其全部作品加以概括。”总体而言,格丽克在诗歌创作上剑走偏锋,抒情的面具和倾向的底板经常更换,同时又富于激情,其诗歌黯淡的外表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语言表达上直接而严肃,少加雕饰,经常用一种神谕的口吻,有时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诗作大多简短易读,但不时有些较长的组诗。近年来语言表达上逐渐向口语转化,有铅华洗尽、水落石出之感,虽然主题上变化不大,但经常流露出关于世界的玄学思考。统观其近五十年来的创作,格丽克始终锐锋如初,其艺术手法及取材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而又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诗作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2012 年 11 月,她的六百多页的《诗 1962—2012》出版。但另一方面,格丽克似乎仍处于创作力的高峰,让我们期待着惊喜。

笔者从 2006 年初开始阅读、翻译格丽克诗歌,转眼就到第十年了。其间大部分自由时间放在了格丽克诗歌上。最初的八卦欲望,关于她的生平,关于她的评论,关于她两任丈夫的情况……需要的资料都查到,八卦欲望满足之后,翻译的压力并不稍减。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记得那首《卡斯蒂利亚》,当初读到时,喜欢得无以复加。背。译。“另一首《卡斯蒂利亚》,写春天、爱情、梦想……飘荡着橙子花香,让人沉醉!最初读到时,我奇怪一贯刻薄写诗的格丽克居然也写这样美丽的诗!”我曾这样提到这首诗。我译得很快,但推敲、修改却耗了一个多月,还是心里不踏实。后来在一次朗诵会上听一位朋友朗诵了这首诗,效果之好,让我惊喜。之后还有多次修改,包括得一忘二兄提醒的两处,包括后来的几次修订。说到这首诗,不妨多说一句:后来给纸刊选编格丽克诗作时,我会有意识地加上这首诗,但这首诗至今(2014年12月)居然一次没有刊发过。早在 2007 年,译者即同格丽克联系,希望出版她的诗选中文版,但她不愿意出版“诗选”,而是希望《阿弗尔诺》《七个时期》等诗集一本一本完整地翻译出版——那时她的第十一本诗集还没有出版。即使在美国国内,格丽克几十年来也从未出版过一本诗选! 2012年面世的《诗 1962—2012》没有用“诗全集”这个名称,也是已出版的十一本诗集的合订本。她终于避免了被“诗选”的命运!现在摆在读者面前的,涵盖了她的十一本诗集,其中前五本诗集是选译,后六本诗集是全译。译者根据单行本翻译,后期则根据诗全集校对。几乎全部译诗,都经版权代理转给她过目;她在耶鲁有一位中国学生帮助她。实际上,就连“诗人简介”也是她提供的。译者遇有不确定之处,则向她请教,后来又将她的部分回复译出,作为译注,并标明“作者解释”。

译者在阅读翻译过程中参考了丹尼尔·莫里斯(Daniel Morris)的著作《露易丝·格丽克诗歌:主题研究》(The Poetry of Louise Glück: A Thematic Introduction),和 琼尼·菲特·迪 尔(Joanne Feit Diehl)编的评论集《论露易丝·格丽克:改变你看到的》(On Louise Glück: Change What You See),这也是目前仅有的两本专书;通过谷歌图书和谷歌搜索阅读了更多论及格丽克诗歌的著作和资料。译者从中摘译了部分内容并注明出处,引为相关诗作的注释。同时,鉴于格丽克对文化典籍和典故的倚重,译者查阅资料,制作了部分注释。一本诗集,如《新生》中涉及埃涅阿斯的诗作有多首,译者的注释有多个,各有侧重,相互参照。注释的目的是提供诗歌的文化背景或一种理解思路,而非答案,尤其是要避免泯灭诗作可能的歧义。注释费时费力,更费斟酌,惟恐越出“译者”的界线;也正为此,译者在最后阶段删减了多处注释。望读者诸君明鉴。

此次翻译格丽克诗集,由我与范静哗(得一忘二)兄共同承担:我译前 10 本,范兄译第 11 本。范兄是我所敬慕的兄长,我们的交流始于多年前的“诗生活”网站的“翻译论坛”——这让我怀念起当初一起讨论格丽克诗的朋友们:周琰、AX、虚坻、飞渡、那么南……多年来周琰兄对我帮助尤多。译诗后期校改中,李晖、白木碉、蓝玉等朋友都曾给我帮助。感谢昆鸟兄对格丽克诗歌的青睐,他的才气和他对诗歌的热爱都让我惊讶。感谢格丽克和她的版权代理卢克·英格拉姆(Luke Ingram)的辛劳。格丽克特别提醒感谢她的好友,耶鲁大学教授宋惠慈(Wai Chee Dimock)女士帮助审读译诗。部分译作经李寒、阿翔、刘锋、高兴、以亮、执浩、洗尘、南野、阿波、刘川、秀珊、胡弦、江离、飞廉、谷禾、李浩、公度、之平、莱耳、江雪、阿平、张联、江汀等诸多朋友之手刊发,特致感谢。当然,无需多说,译误之处自应由译者负责,亦望各位朋友回馈指出,不胜感谢。

柳向阳

2012. 8. 31

又:从 2006 年开始译格丽克,如今马上就进入第十年了……格丽克的第 12 本诗集三个月前已经出版,这是我不曾预料到的。实际上,诗集之外,她至少还有一本诗随笔要结集出版。

2014. 12. 21

露易丝·格丽克诗选︱柳向阳 译

野鸢尾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那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还记得。

头顶上,喧闹,松树的枝杈晃动不定。

然后空无。微弱的阳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当知觉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幸存也令人恐怖。

那时突然结束了:你所惧怕的,作为

讲话,突然结束了,僵硬的土地

略微弯曲。那被我认作是鸟儿的,

冲入矮灌木丛。

你,如今不记得

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跋涉,

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

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发现一个声音:

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喷泉,湛蓝色

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


野芝麻

当你有了一颗冷酷的心,你就这样生活。

像我:在树荫里,在凉爽的石上蔓延,

在那些大枫树下。

太阳几乎触不到我。

早春,有时我看到它,正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升起。

那时树叶在它上方生长,整个地遮住它。我感到它

透过树叶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像某个人用金属汤匙敲打着一只玻璃杯的侧面。

生命之物并非同等地

需要光。我们中有些人

制造我们自己的光:一片银箔

像无人能走的小径,一片浅浅的

银的湖泊,在那些大枫树下的黑暗里。

但你已经知道这些。

你和其他那些人,他们认为

你为真实活着,甚至还爱着

一切冰冷之物。


繁花盛开的李树

春天,从繁花盛开的李树黑枝条上

画眉鸟发出它例行的存活的消息。

这般幸福从何而来

如邻家女儿随意哼唱

却恰恰入调?

整个下午她坐在李树的半荫里,

当和风以花朵漫浸她无瑕的膝,

微绿的白和洁白,不留标记,

不像那果实,

将在夏天的烈风里

刻上松散的暗斑。


神话片断

当那位固执的神祇

带着他的礼物向我追来

我的恐惧鼓励了他

所以他跑得更快

穿过湿草地,一如既往,

赞美我。

我看到赞美中的捕获;

冒着他的琴声,

我祈求大海里的父亲救救我。

当那位神祇到达时,

我已经消失,

永远地变成了一棵树。

读者啊,

同情阿波罗吧:

在水边,我逃脱了他,

我呼唤了我那看不见的父亲——

由于我在那位神祇的双臂中变得僵硬,

关于他那无处不在的爱

我的父亲不曾从水中流露任何表示。

*[译注*这首诗讲的是太阳神阿波罗追求河神珀纽斯之女达佛涅的故事,结果是珀纽斯将女儿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则发誓将她当作王冠戴在头上,装饰他的竖琴和箭袋,允诺她四季常青……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两节所写即是阿波罗的誓言部分。]


责备

你已背叛了我,爱洛斯。

你已经给我送来了

我的真爱。

在一处高山上,

你制造了他清晰的凝视;

我的心没有

你的箭矢那么硬。

一个诗人

怎么会没有梦想?

我躺着,醒着;

我感到实在的肉体在我上面,

想让我缄默——

外面,黑暗中

那些橄榄树上空,

几颗星星。

我想这是一个恶毒的侮辱:

说我更愿意

走过小径交织的花园,

走在河边,

看河水闪烁着一珠珠水银。

我喜欢躺在河边湿草地上,

或是逃离,爱洛斯,

不是公开地,和别的男人,

而是秘密地,冷冷地——

整个一生

我都膜拜了错误的神。

当我观察

另一边的那些树,

我内心的箭矢

像它们中的一棵,

摇摆着,颤抖着。


不可信的说话者

不要听我说;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观。

我了解自己;我已经学会像精神病医生那样倾听。

当我说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时候。

真的很伤心:我一生都因为我的智慧,

我的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

最终,它们都被浪费——

我从没有看见自己,

站在正面台阶上,牵着妹妹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她手臂上、靠袖口处的擦伤。

在我自己头脑中,我是无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危险的。

人们喜欢我这样看起来无私的人,

我们是跛子,说谎者;

我们属于,为了真实

应该被剔除的人。

当我安静,那才是真实显现之时。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织物。

下面,一座灰色房屋,杜鹃花

红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你必须禁止自己

接近那个大女儿,把她遮起来:

当一个生命被如此伤害,

在它最深的运转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可相信。

因为心的创伤

也是头脑的创伤。


冬天结束

寂静世界之上,

一只鸟的鸣叫

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

你想要出生,我让你出生。

什么时候我的悲伤妨碍了

你的快乐?

急急向前

进入黑暗和光亮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种新事物,

想要表达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活泼

从来不想

这将让你付出什么,

从来不设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听到它,

再不会清晰地,

再不会是鸟鸣或人的叫喊,

不是清晰的声音,

只是

持续的回声

用所有的声音表示着再见,再见——

那条连续的线

把我们缚在一起。


花园

我再不愿做这事了,

我再看下去要受不了——

在花园里,明亮的雨中

那对年轻夫妇正在种下

一排豌豆,

仿佛以前从没有人做过这件事,

这巨大的困难还从来没有人

面对、解决——

他们看不见他们自己,

在新泥里,开始,

没有前景,

他们身后,浅山淡绿,花团锦簇——

她想停下来;

他想继续做下去,

做到结束——

看她,正抚着他的脸颊

表示停战,她的手指

带着春雨的凉;

在细草里,紫色番红花炸裂——

甚至在此,甚至在爱的初始,

每次她的手离开他的脸

都成为分别的意象

而他们认为

他们可以随意忽略

这种悲哀。


银百合

夜又转凉,

像早春的夜晚,

又安静下来。

是否讲话让你烦扰?

此刻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们没有理由沉默。

你能看到吗,

花园上空——满月升起。

我将看不到下一个满月。

春天,当月亮升起,

就意味着时间是无尽的。

雪花莲张开又闭合,

枫树的种子一串串落下,

黯淡的堆积物。

皎洁复皎洁,

月亮升起在那棵桦树上空。

在弯曲处,那棵树分叉的地方,

第一批水仙的叶子,

在月光中柔和而微绿的银色。

现在,我们一起朝着尽头已经走了很远,

再不用担心那尽头。

这些夜晚,

我甚至不再能确定我知道那尽头意味着什么。

而你,你已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在最初的叫喊之后,

难道快乐,不是像恐惧一样,再无声息了吗?

编辑 许舜钿

(作者:柳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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