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慧怡
岭南,夏季,傍晚七点半,天色还微微亮。台风季,一整天阳光与暴雨交替,仿佛谁也不能真正驱赶谁。晚霞不以为意,依旧洒落在半空,把蓝调时刻也染上了一层微红。我站在地铁站出口,看人群一波波地涌出、消散、又涌出,像是绵延的浪潮。城市的黄昏,天色在红、粉、蓝、紫之间缓缓过渡,地上的光的变幻则更迅疾且复杂——浪潮里行色匆匆的人眼镜里映着屏幕的光,写字楼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广告屏重复着节奏飞快的画面,仿佛没有一秒钟允许你停下。
可我还是停了下来。站在人潮之外,我忽然问自己:“今天我到底在忙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在那一个短暂的暂停里,我仿佛从一场持续的忙乱中抬起头来,意外地站在了生活的边缘,像是终于看见了什么,又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明白。
黄昏就是这样的时刻,它不是一天的终点,却为工作按下了暂停键,是从忙碌过渡到生活的短暂空档,也是难得的自我反思时刻——如果它没有被浪费在加班和通勤路上的话。
黑格尔说,“(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起飞”。在这里,“黄昏”意味着哲学不是在事情发生前发声,也不是在事中做出判断,而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开始理解它们。譬如古希腊的哲学要到古希腊衰落时期才出现。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哲学总是来得太晚,它还有什么用?在一个所有人都在抢先机、抢风口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黄昏里慢吞吞地提问“我是谁”“我该怎么活”?
也许可以从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莱辛身上找到一种答案。他曾这样形容哲学于他的意义:我对于这个世界是如此关心,以至于我的哲学目标,并不是建立一个逻辑自洽的体系,而是要保持这个世界永远是打开的。
这恰好是黄昏的意义:白天属于行动与喧哗,而黄昏是尘埃落定后的反思,是所有话语之后的“仍然可以再说一说”。只有当人与人对话的空间仍存在,我们才不至于因为选定某个他人指定的真理而停止对话,不至于因为笃信自己的偏见而把别人的经验关在门外。
今天,我们所拥有的“真理”可能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多。“认识你自己”?只需测个人格,就知道你是E人还是I人。“如何快速成功”?大数据会根据你的性格类型,精准推送不同版本的成功学——给竞选者一本,给调停者一本,给指挥官另一本。我们被各种“普遍真理”包围,活在一个过度解释的世界里。可这些解释并没有让我们更清楚该怎么活,相反,它们把世界解释得太满,满到容不下犹豫,容不下误差,容不下一种与他人不同的活法。
于是,有人来问哲学:你有什么新答案吗?可他们真正想问的,不是“该怎么办”,而是这么多答案里,人还有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想要的不是结论,而是空间。
莱辛描述的“让世界打开”的哲学图景让我重新理解那只在黄昏起飞的智慧女神的猫头鹰。它在一天将尽之时振翅,不是为了抵达哪里,而是为了不让黄昏陷入沉默。
哲学也是如此。它无法替人做决定,只是提醒,做出任何决定之后,都还有可能再说一说,再想一想。它来得晚,不是因为它效率低,而是因为它要守住一个开放的世界。
我走出地铁站,脚步没有立刻迈向家,而是约了朋友一起聊天。交谈,始终是最自然、最深入、也最流动的思考方式。漫无目的地聊天,不急于得出结论,不迫切展现自己的优越,总能慢慢打开一些被忽视的角落。在黄昏时分,能与他人交换想法,就是在守住一点点世界尚未合上的缝隙——在这里,问题还可以继续被提出来,声音还可以彼此回应,世界还没有被彻底说尽。
夜晚终将来临,但猫头鹰仍然可以起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