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干万,1934年出生于龙华观澜,1950年入伍,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2年转业回到深圳参与组建深圳警察学校;1982年11月至1988年参与深圳机场建设,任深圳机场筹建处副主任;1988年任机场建设领导小组人事培训处处长。1989年至1994年先后担任深圳机场公司副总经理、法人代表、工会主席。1994年退休。
/ 口述时间 /
2024年5月10日
/ 口述地点 /
龙华观澜受访者家中
/ 本期采写 /
梁群
/ 本期摄影 /
柯振涛 李雅静 傅葩
深圳提出要建“自己的”机场——自己出钱、自己建设、自己管理,是突破当时民航总局政策的;未曾想到上级下发文件确定的场址引发争论,还重新进行了调整;发行债券向深圳市民“借钱”建机场,不仅“敢想”还“敢做”;移山填海建跑道,成为中国第一个在海滩上建设起来的机场……
深圳机场的建设,很多想法和做法是前所未有、跟传统对着干的,我认为从始至终都体现了改革开放拓荒牛的精神。
深圳要建“自己的机场”,这个想法咱们从来没办过
1950年参军时,我刚好16岁,上过初中算是个“小知识分子”,所以被空军选中,到武汉孝感第七预科航空总队学政治、学文化,到新中国最早的航空学校——沈阳空军第八航空学校学习修飞机和发动机。在空军当了31年兵,什么都搞过,飞机维修、团级参谋长、管机场的副场长兼参谋长……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建设深圳机场这件事情有关系。
1982年4月转业回到家乡,组织让我参与组建深圳市人民警察学校。学校选址、招兵买马、人员培训……正搞得热火朝天,传出深圳要自己建机场的消息。
成立特区后,深圳市就思考建机场的问题,社会上也有“深圳需要建设一个机场”的呼声。1982年10月,深圳市机场工程可行性研究小组成立,常务副市长周溪舞担任组长,下设深圳市机场筹建处。深圳市人事局查档案时,发现有个叫陈干万的人在空军干了31年,市政府就给公安局下调令,让我1982年11月到深圳市政府报到。我到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李新亭的办公室报到,叶武也去了。叶武也是空军转业,跟我同一年参军,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在市政府综合处当副处长。机场筹建处最开始就我们三个人。
市委大院左边小山坡那排车库最外面那个,就是我们的办公室,6张办公桌、8张折叠椅、1个热水壶、1个电话、1个电风扇和几个文件柜,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
一开始,我们拿军用地图研究深圳哪里适合建机场。建设机场对地形、环境、水文、气象、净空等环境的要求很高,深圳的地形是长条,山很多,选择余地不多。
当时我们向市政府申请了筹建处开办费5万元,用于考察场址及其水文、气候以及外聘专家,还想买个车——要到现场去勘察,不能走路、不能骑单车去啊!当时副市长批了、财政办主任也签字了,但这笔钱迟迟申请不下来。所以我连续63天每天骑自行车到财政局“讨钱”,最后财政局局长都怕见我了,想办法批了5万元。这笔钱也不是直接划拨,要写借条的。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借条,恐怕是个文物了。
确定要建机场后,市政府向民航总局写了报告,是我起草的。报告交上去,石沉大海。
1982年12月底,深圳市委书记梁湘在北京开会,一个电话把我和叶武叫到北京去。梁湘书记是这么说的:“市委市政府决定要建一个自己的机场,自己出资、自己建设、自己管理。”
当天下午我俩就联系民航总局,时任民航总局副局长王亚民安排第二天下午开会,听我们汇报。叶武在会上把深圳市委市政府的想法和梁湘书记的话做了汇报,会场上像放了个炸弹,大家一片哗然。“咱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深圳怎么可以自己建、自己管理机场呢?”当时民航总局财政司司长反应特别激烈。王亚民也说:“你们提出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办过,我会向民航总局党委报告的。”
为什么会提出来“三个自己”?这是深圳市委根据改革开放的精神,根据未来发展需求提出来的。如果(深圳建机场)要纳入国家规划,纳入民航总局的规划,在当时来说不现实:第一,特区刚成立,民航总局在全国机场建设的总体规划,还没有把深圳考虑进去;第二,当时正是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大量企业“关停并转”,用于机场建设的资金有限,很多地方都在排队等待建设资金,深圳没有理由“插队”。
深圳机场从选址到建设,过程跌宕起伏一变再变
刚开始,机场筹建处聘请了五六名民航总局退休的高级工程师、老教授来当专家,民航设计院的院长、民航总局的副局长郭浩都请来了。有了这批专家,我们心里就有底了。没有经费,筹建处就跟中国民航中南管理局合资办了白云航空服务公司,在深圳给全国各个航空公司卖机票,赚钱给专家发钱。
从北京回来,我们开始勘察地点。李新亭副秘书长和我们一起背着军用水壶,从早到晚爬山涉水去勘察。时任深圳市委副书记的周鼎,也曾与我们一起爬上蛇口的大南山,观察后海湾和前海的地形。
经过筛选,从18个中选出6个,最后定下3个场址——后海湾方向、阳台山方向、黄田方向。1987年,我们递交给市政府讨论,并针对这3个场址进行环境、气象、水文等情况的调查研究。从1982年筹建到1987年初定3个场址,花了5年的时间。
最初交给民航总局的报告石沉大海、到民航总局汇报也一直没得到回复。但深圳要建机场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得到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关怀和支持,兼任国务院特区办主任的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更是一直支招,告诉我们要找谁,该怎么办。最后我们直接给国务院写报告,报告中就提出这3个场址的方案。
1987年10月份左右,文件发下来了,选择后海湾方向这个方案。
按说,这个事情就算板上钉钉了。但方案公布后,争论很大。机场建设有周边二三十公里范围的净空要求,这不仅影响深圳城市未来的建设发展,飞机噪声也会影响后海湾的生态平衡,国内专家、市里的专家都反对。
怎么办?
这次又是中央出面。1988年1月,时任代总理的李鹏来到深圳召开座谈会,听取汇报,并坐直升机到3个场址看一下。看完回来后,专家们进行对比并发表评论,基本意见是倾向黄田这个场址。
会议第二天,专家们又坐车到黄田实地考察,最后达成一致,场址定在黄田,马上报给了民航总局。
那最后机场是建在黄田村吗?不是的。
勘察过程中,专家们发现黄田村附近的淤泥最深有18米,平均10米以上。但越往福永方向淤泥就越浅,平均淤泥深度6到7米,建设成本能降低很多,净空条件更好,最后就往福永方向迁移2公里多。
机场跑道长度也变了。前期请美国洛克斯公司规划时,根据深圳市发展做出建中型机场的报告,跑道设计2800米。根据规划,机场最大客流是750万/年,这也不算小了,当时全国所有机场载客量每年不到1000万。1987年我们发现按原先规划不能满足发展需求,特别是1988年1月定下要建“四个一流”机场的基调,跑道就改成了3600米。
为招引人才申请特殊政策,在全国范围“挖墙脚”
场址确定后,深圳成立机场建设办公室,当时叫机场办,筹建处包括专家顾问、工程师等十几个人。时任常务副市长的朱悦宁担任机场建设领导小组组长,李新亭是副组长。机场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卢胜海也是工程兵,他负责机场工程建设;我担任人事培训处处长,兼管征地办主任、口岸办公室主任,还担任新成立的机场公司副总经理、法人代表。叶武管机场的设计、勘探、技术试验、工程招标,朱学伦管党务、行政、后勤。我们兼任了一大堆(职务),忙得一塌糊涂。后面边工作边招人,慢慢才完善的。
根据上级的精神,时任深圳市委书记兼市长的李灏要求赶快动工。为什么呢?当时香港还没有在兴建新机场(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1992年开建,1998年7月6日正式使用),当时的设想是香港就不要再建机场了,以后深圳机场扩建,可以满足两个城市的需求。
1988年12月28日,深圳机场在宝安县黄田村举行奠基仪式。
1988年12月28日,深圳机场奠基仪式在老候机楼那里举行。很匆忙,只搭了个竹棚子。仪式结束后,机场建设的有些工程项目就开工建设了。而批准的开工时间,是1989年5月20日。
深圳机场建设当时面临两大难题:一是人才,二是资金。
起初缺建设人才。当时很多外省建筑设计大公司进驻深圳,所以我们就去“挖墙脚”。我担任机场办人事培训处处长,每一个招来的人我都要见面谈话,从各个大公司招来技术工程师、研究生等三四十个人,财务处、工程处、计划处等就都成立起来了。
因为建机场的人不会管机场呀,所以还需要机场的管理人才。组建机场公司时,向全国和民航总局发了信,想内部招一批人,获得民航总局的同意。深圳市还派了工作组去南京、上海、沈阳和北京挖人才。我跟市政府要了政策:一是来深圳可以提拔重用;二是解决住房问题;三是给在农村的家属、孩子落户深圳的指标,以后可以安排家属在深圳机场工作。
当时“农转非”是很难的,军队里很多官兵的家属孩子都是农村户口。深圳市政府同意了,只要报上来就开绿灯。所以招来了一批处级、科级人才,民航总局一些积极分子、先进分子,都招来了。比如北京首都机场的宋洪林,是场道和灯光等方面管理维护的行家,把他和他手下一名骨干同时招进来;刘士凡(女)是民航系统服务工作的“标兵”,1992年深圳机场在全国率先推出无人陪伴儿童服务,就是他们搞出来的;还有南京机场的刘斌,他来了以后组织几个人研究深圳机场的管理规章制度,光写草稿就堆了几十厘米高。
好政策吸引来一批高素质、有能力的人才,各个机构就慢慢健全了。
10多亿元建设资金,东借西讨“借鸡生蛋”搞来了
人才解决了,资金怎么办?
建设机场需要十几亿元,深圳市财政拨款1.7亿元,民航总局补助3000万元,其余的就要机场公司想办法搞了。
怎么搞?第一个办法,向深圳市民借钱——我们发行了1亿元机场公司债券。经国家批准、财务部印制的,是我签的名。第二个办法,靠中外合资。成立候机楼管理公司、航油公司、海港公司,都是市领导亲自出面谈判成功的。候机楼是我们出地,香港某公司出钱,搞了1亿多元。中国航空油料总公司和英国的BP公司共同成立深圳市航油公司,也有1亿多元。第三个办法,利用外国低息贷款。中央各部委支持,由外经部牵头,科威特政府给深圳市政府800万第拉尔的低息贷款,相当于当时2.5亿元人民币。
经过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下,最后中国建设银行贷款给深圳4.5亿元,这下建机场的钱就差不多凑齐了。
1990年,深圳机场候机楼建设情景。
一开始,除了建设施工人员,其余部门的人大多是在市区住,工作需要从市里往返施工现场。当时深南大道在扩大翻修,107国道也在修,从市政府到建设现场,要绕道石岩、沙井过去,从省道到县道转乡道,花3个小时。考虑到建设的效率,我们决定对机场人员全部进行军事化管理,要求所有人员必须居住在机场。
当时机场建设工地的居住条件很艰苦,我们把征地范围内一个学校改成办公地点,住宿就搭工棚。荒山野岭晚上蚊子多,工作人员需要钻进蚊帐里干活。大家一周只能回市区洗一次澡,平日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所以工地挖了个池子,下雨了就接点水来用。
工作环境艰苦,建设过程也很艰难。
在淤泥上建设跑道,怎么建?当时有几种处理方式:堆积法、水泥搅拌法、挖填法。确定黄田场址后,就开始试验,发现堆积法耗时太长,水泥搅拌法造价太高且施工难度高,最后确定“最土的”挖填法。
但实施时又遇到新难题:这里的淤泥挖起来,旁边的淤泥又漫进去。当时老机场对面有5座山,为平整地块施工队平了5个山头。专家建议,先用开山的沙石来做防淤堤,即用沙石夯实到底,把该挖填的地方围起来,再把十几米深的淤泥挖出来,最后用移山填海的方式把山土填进去,光挖淤泥就花了1年的时间。
因为施工难度高,我们把当年修建葛洲坝水库的专家团队都请了过来,时任葛洲坝工程局的副局长胡金明也来现场指挥。
从奠基动工到建成正式通航,仅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开建机场时,市政府提出“四个一流”要求:一流设备、一流质量、一流管理、一流效益。建机场时,我们也是本着这种精神、这种要求来建设的。
1989年5月20日正式动工,1991年8月机场建成通过验收,1991年12月12日正式通航,这比预计时间提前了6个多月。珠海机场比我们晚两年建,他们花了37亿元,我们才花了10几亿元。
深圳机场开航前一个月,我就满58岁了,离退休还有2年,我提前给自己物色了一个领导,还是我去面谈的。当时我身兼深圳机场的副总经理、法人代表,了解到民航总局西南管理局副局长石克澄在机场管理上很有办法,就建议把他调来当总经理。通航前,石克澄已到岗,当天他在通航仪式现场,李鹏总理来剪彩,而我坐在指挥中心,负责通航当天机场的各种运作。
以“四个一流”来建设,有充足的人才队伍,深圳机场建成通航的第三年,就成为中国民航先进单位,再后来陆续得到很多荣誉。
1991年10月建成通航后的深圳机场。
深圳机场建成通航开始,就有要求改名的声音。第一,“黄田”二字在粤语及闽南语中发音易使人产生误解;第二,福永街道的领导找过我,说黄田是西乡街道的,建设时不是往福永方向移了2公里多嘛,应该叫“福永机场”。所以我向民航总局写报告请求改名,第一个叫永田机场,福永和黄田各取一个字;另一个叫宝安机场。
我1994年退休,但1992年我就写了申请改名的报告。机场名字几经变动,2001年9月,正式更名为深圳宝安国际机场。
寄语:退休这么多年,每次关于深圳机场的报道,我都会仔细地看,很关心。去年突破6000万的客流量,这是以前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作为一名老机场人,我希望深圳机场发展得越来越好,宝安发展得越来越好。
一心干事业的“蠢人”
聊起深圳机场建设的过往和当年鲜为人知的故事,90岁高龄的陈老眼中全是光,脸上满是笑。每个名字、每个细节他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甚至具体到哪一天都能清楚地说出来。但转头他就问夫人:“昨天午饭,家里阿姨煮的是鸭肉还是鹅肉啊?记不得了。”
陈老的夫人说,她嫁给了一个“很蠢”的人。
当年为了解决住房问题,深圳市政府给了一批福利房的名额,作为机场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人事培训处处长的陈老,手握“分房权利”。他紧着这个工程师,优先那个技术骨干,到最后都没给自己留一套,至今住的还是老家观澜自建的房子。但为了讨要机场筹建处5万元开办费,他连续60多天骑着自行车去找财政局“讨钱”,“人家看到他都怕了”。
听到夫人的“埋怨”,自认“是有点蠢”的陈老笑着摆了摆手,“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老革命,哪会计较这些事情,一心一意搞好工作就可以了嘛!”(梁群)
出品 | 宝安区政协 宝安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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