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川 /文
听父亲说,1999年惊蛰前夜,梅州五华县的桃花在树枝上开着,他蹲在祠堂门槛上,数着药箱里的当归片,搪瓷盘边沿被艾草烟熏得发黑。村长举着喇叭循环放着:龙华电子厂招工,包吃包住。
父亲把最后一卷绷带塞进蛇皮袋,锁上旧木门,门轴吱呀声惊飞梁上的家燕。大巴车上柴油气味刺鼻得很,路坑坑洼洼,座椅弹簧又硌得人脊骨生疼。父亲蜷在倒数第二排,药箱卡在膝盖与车窗之间,好不容易到达电子厂,空气里掺杂着一股塑胶烧焦味,闻着又呛,不闻又不行。
千禧年小雪,我从五华被接到深圳上幼儿园。父亲在龙华汽车站接过行李,让我趴在他后背上。记忆里,工牌绳把他后颈摩擦得有点红,脖子上可能是被汗浸的小红点,蓝布衫沾着松香味。租房在六楼,楼梯拐角堆着湖南邻居的蜂窝煤,炒辣椒味呛得我打喷嚏。屋里只有铁架床和折叠桌,桌上放着《赤脚医生手册》,封皮早被药汁染成咖啡色。夜里父亲给我涂防痱子药粉,月光穿过铁窗栅栏,在水泥地上烙出药箱的轮廓。
那年夏天,我拆了单车辅助轮,骑着在工业区乱窜。傍晚厂区飘着滚水蒸气,湖北工友挑着两桶开水往宿舍小步走,晃晃荡荡。车头撞上桶沿的瞬间,我右腿像被单车铁架咬住,哭嚎声吸引了一群人,有人认出我,连忙叫来父亲。他赶来时手里还拿着电焊,背着药箱。只见他扯开药箱暗格,将烫伤膏涂在伤口,空气里泛起薄荷混着焦煳的怪味。
我曾经看到父亲为一位年轻人治好鼠标手,只见父亲在他的合谷穴扎了两针。本来是免费的,收摊时却发现药箱夹层多了张折成纸船形状的二十元纸币。
我考上深圳大学那年,父亲把药箱改成了工具箱。他在城中村开维修铺,帮人修电饭煲等电器。一次修好阿婆的收音机,老人塞给他一包猪油糖,父亲吃了一个,又分给我一些说:“和当年来深圳时,你母亲塞在我口袋里的猪油糖一个味道。”
上周帮他整理铺子,在桌底下发现了生锈的药箱。父亲正给电动车换胎,忽然抬头说,你还记得吧,小时候皮得很,被烫伤那晚,还好那时药箱里还装有烫伤膏,要不然得留疤噢。
近日路过龙华文体中心,看见外来工义诊摊位。父亲穿着旧工服当志愿者,药箱摆在桌上,红十字标志被磨成淡粉色。穿校服的女孩来贴晕车贴,他撕膏药时依旧习惯性吹气,像当年给电路板焊点降温。30年的药箱锁扣开了又扣上,装过梅州草药、深圳焊锡,现在又盛着一座移民城市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