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集《万事翻覆如浮云》中,作家叶兆言提到了“旧式的情感”。他坦承,“旧式的情感是人类的结晶,只有当它们真正失去时,我们才会感到它们的珍重”。或许正是有了这种深沉、绵长的情感牵绊,他才能长久地停留在旧时光的暗影里,以文字挽留记忆中那些渐行渐远的画面。毋庸置疑,《璩家花园》就是这种“旧式情感”的结晶。叶兆言站在迅猛向前的当下时代,回望过去的年代,内心深处潜藏着如静水深流一般温润和缓的“旧式情感”。
《璩家花园》 叶兆言 著 译林出版社 2024年9月版
比如璩家花园。它既是叙述的核心,也是孕育所有故事的摇篮。但奇怪的是,叶兆言并没有动用太多笔墨去描述它旧时的辉煌。在寥寥几句语焉不详的简介之后,这座集璩家先祖所有荣耀于一身的老宅子,就以一种残破、颓败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亭台楼阁尽数倒塌,只留下一地残垣断壁;曾经的花园伫立在杂草丛中,其下如菌丝一般衍生出无数分岔的小径,远远地通向聚集着工人、地痞、教授、保姆的棚户区。
璩家的后代璩民有常常感叹自己没能目睹璩家花园繁盛时期的模样,却不知道等到儿子璩天井长大成人,摆在他面前的就只能是“脏兮兮的小街巷和乱糟糟的大杂院”了。如此落寞,隐隐对应着《牡丹亭》里的那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怅然。然而,怅然并不属于叶兆言。在他看来,这些破败的房屋遗址就是“物质化的历史”。与其对着废墟唉声叹气,倒不如遵循巴尔扎克的写法,以过来人的身份介入其中,“在时代和历史影响的层面上描述街道、城市、乡村风景”。
于是就有了《璩家花园》。小说开篇即是1970年,叶兆言并没有将开篇的故事直接推入之后的年代,更没有将他的视线仅仅局限在璩氏父子身上。显然,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宏大叙事的谱系,它的根系四下蔓延,牢牢地扎根在这些普通人数十年的生命变迁中。
于是,时间像水一样缓缓流动,在迥异的年代(时而是1970年,时而又回到1954年)之间不停折返。不同的人物(江慕莲、民有、天井、费教授、李择佳、阿四、阿五、岳维谷、璩达)轮番出场,在各自的年代上演各自不同的人生故事。老一辈慢慢走远,新一代渐渐成长,人们像卫星一样聚集在璩家花园周围,填充起璩家消散后留下的真空,构建起叶兆言的“城南旧事”。
似乎是要与长达70余年的新中国历史形成巧妙的对应,叶兆言写得迟缓而又用力。常常,他就像是一位历经世事沧桑、看尽世态炎凉的说书人,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些早已沉埋在历史洪流中的人和事。于是,只要翻开书,细细读下去,谁都不难从字里行间嗅到过去年代才有的“古早”味:蝴蝶牌缝纫机、《第八个铜像》、万元户、双卡收录机、外币兑换券、传呼电话……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看待生活在其中的人。叶兆言自称是“笨拙小说家”,常常“笨拙”地写着一些“笨拙”的人与“笨拙”的事。天井即是如此。他是历史的亲历者,又对过往的历史一无所知。他早年丧母,成年后不仅不知道母亲江慕莲究竟是怎样的人,甚至就连她的长相也毫无印象。对他来说,“渐渐远去的历史从来都是用来聊天,都是靠聊天说出来的,说出来以后才存在”。
很多时候,天井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四四方方,老实笨拙。面对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他总是无动于衷,从来不会像身边的人(其中还包括他的父亲和妻子)那样迎头而上,投入其中,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相反,天井始终蜷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做着不为人知的事儿,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应对时代的大潮,内心不带有一丝波澜。换句话说,天井就是沉默寡言的旁观者,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感受命运的变迁,就像他身后的璩家花园。
书中有这样一幕:小学五年级,对世事所知不多的天井和同学一起,翻墙进入璩家花园的防火通道,在那里发现了很多打碎的彩色玻璃。多年以后,整个世界就像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不断重组、变换着原有的模样,在他面前渐渐铺开,延展出一幅前所未有的画卷。
1971年,天井17岁,刚刚初中毕业。1979年,当时在南京当钳工的天井参加高考,意外被专科学校录取。他却选择放弃,与青梅竹马的姑娘阿四结婚;1986年,天井32岁。尽管明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他仍然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留守在厂子里。而到了1999年,天井陪着儿子璩达备战高考。如此一来,天井用自己的方式定义了自己的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平凡的,既无所谓炫目的高光时刻,更谈不上跌到了谷底。但这不就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吗?就像在某个温暖的春日晚上,端起面前热气腾腾的皮肚煮面,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然后告诉自己,“我度过了如此完美的一天”。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有了我们的人生。而这,或许就是叶兆言创作《璩家花园》的真意了。
编辑 白珊珊 审读 张雪松 二审 李璐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