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吴忠
03-14 13:13
摘要

我不知道人死后是否还有另一个世界,若有,我多年后过去,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母亲,向她道歉,与她永不分离!

今年是母亲逝世10周年。10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总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现,我时常不敢相信:与我们同甘共苦的母亲怎么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回到老家,在芜湖工作的弟弟和小妹也不时感叹:以前路不好,回来一趟很费劲,现在路修好了(省道柏油路),妈妈却不在了。

母亲大名叫程秀英,1933年出生在安徽桐城乡下,年幼时随外公外婆讨生活到长江以南的南陵县烟墩乡务农。母亲排行最末,上有三个姨妈和一个舅舅,舅舅成年后因病去世。母亲与三姨妈感情最深,家在烟墩诸村的三姨妈家境殷实,我们小的时候去外婆家实际就是去三姨妈家(外婆晚年住在三姨妈家房子边,主要靠三姨妈照顾)。

作者与母亲合影。

父亲大名叫吴钧陶,1923年出生在皖南名镇一一泾县茂林,10多岁时随祖母回到南陵县合村(祖母的家乡)。合村刚解放时设为区,父亲有些文化(他填表写的是高中),在区里当秘书,于是长相不错的17岁的母亲嫁给了大她10岁的父亲,直到我记事,合村街上的长辈都还叫我母亲为新娘子。合村撤区后父亲被安排去了何湾合作商店任会计,该店“文革”时并入了何湾供销社,母亲则操持着家务。

母亲婚后为吴家生了6女2男,第一个女孩出生不久夭折了,我在存活的7个孩子中排行第三。据母亲说,大姐(实际是老二)满月时很是风光,在合村小镇上办了几十桌酒,流水席,但这种风光的日子没过几年,往后的20多年她基本是在辛苦贫困中度过的。

母亲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她的一生除了辛苦劳累和维持这个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她身上所展现出的素质、意志和品格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

聪明灵巧,机智能干。母亲虽只上过扫盲班,但她非常聪明,心灵手巧,机智能干。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她做的红烧肉既软嫩,又Q弹;她做的腌菜烧猪大肠既香又润,十分爽口。我现在常做的被亲朋点赞的毛豆烧仔鸡、红烧鲫鱼就是跟母亲学的。冬天到了,母亲会做可口的腌香菜、萝卜菇。过年时,家里再穷,母亲也要做出很多吃的花样来,除做豆腐、豆腐乳、酱豆以外,还会做炒米糖、芝麻糖、麻条、猫耳朵、炒蚕豆、炒花生、炸麻花闪子等,这是一年里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日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母亲还会绣花做鞋,我们穿的布鞋基本都是她挑灯夜做的。母亲对时令掌握得特别好,能种得一手好菜,不过这方面母亲也有遗憾,她一辈子种过很多瓜,她种的南瓜、黄瓜、菜瓜、瓠瓜结得都又大又多,唯独冬瓜很少结,看来种植此瓜的技术要领母亲没有掌握。母亲还擅长一门技艺一一接生,那时农村缺医少药,交通又不便,绝大多数妇女只能选择在家自然生产。母亲接生过很多小孩,有的小孩难产需要灵巧的技术,但母亲从未失过手。

很能吃苦,不惧劳累。母亲中等身材,并不强壮,但内心积极阳光,很有活力,吃得苦,受得累,力气大。小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合村街上(位于新修河道通过合村街的位置),父亲在外工作,每月寄回25元钱,母亲便用这点钱带着我们和祖母度日,支撑着这个苦难的家庭。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太穷,缺吃少衣,姐姐穿过的棉衣补了又补、接了又接,还要传给好几个妹妹穿。皖南的冬天非常冷,为了缓解家庭的困难,母亲一大早便起来下河为双职工家庭洗衣洗被,手冻得通红,而赚来的只是几件旧衣服。因是非农户口,没有自留地,母亲便独自去山上开垦了3分荒地,却被所在的下街生产队收走了。后来母亲又去建楼队的山上开垦了2分荒地,因这个队有不少我们家的远房汪姓亲戚,大家同情我母亲的不易,便睁一眼闭一眼没被收走,这块地母亲种了10多年。母亲很会砍柴,她喜欢将砍的柴用两根缟子捆为三截,这样挑起来利索。小的时候,我常陪母亲一起上很远的山(或伏岭或柯村,居家三四公里),下山时她砍一根小株树让我背着,她自已挑着100多斤重的柴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们家的后院从来都是堆满着母亲砍的柴禾。1969年,父亲因在单位过得不开心,合村街上的房子右边邻居要拆除重建,两个姐姐渐渐大了没学上也没事可做,他便响应“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号召,领着450元的安家费,率领全家9口人下放到合村街西边的桂村生产队。由于父亲从小就没干过农活和重活,劳累之下,1973年他因肺部感染,连公社卫生院都没去医治,病了两个多月便睡着几块木板走人了,这时他50岁,母亲40岁。可以想象,在那个靠工分吃饱肚子的年代,失去丈夫的母亲带着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在乡下度日是多么的不易,她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累没有受过?但母亲都默默承受着,对未来却怀揣着希望。

性格坚韧,自扛压力。俗话说“母静则子安,子安则家和。”当年母亲的生活压力是非常大的,受人白眼和欺负也是常有的事,但她的内心强大,自有主见,从不把这种困难和压力传给孩子们,我从未听她发出“这该怎么办呀”的感叹,她想让孩子们安心读书,无忧成长。当年在生产队粮食七成按人口分,三成按工分分,我们家工分少,分得的粮食自然就少。每年的4月份,家里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但母亲总是不慌不忙,到了真没有的时候她要么向邻居借,要么去三姨妈家想办法。1974年初我初中毕业,那时上高中不用考试,但难度很大,何湾中学高一只设一个班,则要招何湾、戴汇、绿岭、丫山四个乡镇初三班的学生,上高中除学校推荐外,还要征求生产大队的意见。我家人口多,又没男劳力,合村大队不同意我上高中,我得知情况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母亲知道后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便独自走了10多里山路去学校找到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王峻生和校长陈声宏,恳求让我继续读书并承诺不给生产队带来更多的负担。由于母亲的强烈要求,加上我学业优秀,表现良好,得到学校的特别考虑,后来我作为第一个备取生在何湾中学上了高中。有意思的是,两年后我高中毕业,在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季忠泉的推荐下,学校留用我当了民办教师,教初中语文。又过两年后,国家改革招生制度,我应考成功,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母亲的意志力十分坚强。有一次听母亲在后面的房间轻声哭泣,我走过去查看,只见她的左手小指红肿得比大拇指还粗,十指连心,可以想象当时的她有多痛。我说咱们去医院吧,可她舍不得花钱,说过几天就好了,后来这只手指灌了脓,一个多月后脓破了,手指却慢慢变成了干细僵硬而不能伸直的“鸡爪”。小妹是母亲下放到桂村后怀上的,分娩的当天母亲还在上班干农活,下午姐姐发现上班的人群里少了母亲,赶回家一看,母亲早已将孩子生下包扎好,自己也洗好上床了,真是超人!

心地善良,宽恕他人。母亲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常会原谅宽恕对不住她的人,人缘很好。我们家长时间生活困难,但每逢有人到门口要饭,母亲总会让我们给他一小碗米。母亲说,既然上了你家门,看来也许比你还困难。下街有一位只比母亲小两岁、不能直立要靠移动板凳行走的残疾人叫“獐子”,每次见他来了,母亲总让我们送点吃的或用的给他,他还常常不要,说你们家困难。合村街上有一户人家,因大儿子参了军,他们家便称霸一街,常常欺负我们。二姐脾气倔,有时与他们家吵架,母亲得知后总规劝二姐不要与人吵,他们家是军属,带我们点抢面是很自然的事。父亲去世前不知为何曾打过一次母亲,只见他揪着母亲的头发狠狠往下按,我当时咬着牙真想上去揍他,这时二姐过来了对父亲吼道:“妈妈肩上担子这么重,你不能这样待她。”这时他才松了手。其实,母亲如果发力,父亲未必能打得过她。事后,我们在母亲面前谴责父亲,可母亲却说:“别怪他,他病得很重,家里又穷,脾气大。”我理解母亲,在她看来,多一份恨意就多一份累,生活的担子已经够沉的了,倒不如宽恕别人,使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惜财节俭,待人大方。母亲一辈子都非常节俭,剩菜剩饭从不倒掉,孩子们不吃的她吃,我也从未见她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他待人却挺大方,尤其对自己的孩子。记得我们家借了邻居家的鸡蛋,还的时候母亲总让姐姐要挑大一点的,好借好还,不要让别人瞧不起。母亲说过,她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财产和财富,有的只是这7个孩子。她没有自我,儿女就是她的一切。小的时候家里不够吃,春季到来,母亲常煮芥菜饭吃,焖锅前她总是用锅铲将米往怀里耙了耙,饭好后怀里这边主要是米饭,前边主要是芥菜,母亲盛给我的一定是白亮亮的米饭,而她自己端的则是看不到几粒米的菜团。我上大学后的第二年,那时已分田到户,母亲硬是把与大妹种植几乎一季的油菜籽收成120元钱塞到我手里,让我买一块我十分想要的上海牌手表,她不想委屈在外读书的儿子。真不知道这一年她和弟妹们吃的菜有没有放油。晚年母亲患病前在二姐家边上单过,她每年都要养20多只鸡,可她自己不吃,她养鸡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回来有鸡吃、有蛋带。对母亲来说,有东西给孩子,就是她最大的快乐。母亲疼爱她的每一个后代,且没有男女分别,孩子们都爱与她在一起,不仅喜欢她装吃的百宝箱,更喜欢她憨厚的笑脸。大妹的女儿谭昳读幼儿园和小学时一放假就吵着要到外婆家,与她一起吃住。2005年春,母亲患脑溢血送至芜湖弋矶山医院抢救治疗,我们夫妻俩带女儿从深圳赶回芜湖,病床上的母亲已不能说话,但她得知孙女回来了,拉着姐姐的手指向她的上衣口袋,姐姐明白,她是让姐姐替她包个红包给孙女。母亲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她不需要表扬、称赞,不需要别人知道。母亲教导我们,人要懂得感恩。我们家境况的转变是在1980年,当时落实政策,母亲和弟妹们的户口转回吃商品粮,母亲和未成年的弟弟、小妹每月一共享受40多元的抚恤金,大妹和二妹也被安排到供销社上班。晚年的母亲时常说:“我们要感谢改革开放,要是没有改革开放,忠子和慧莲(小妹)上不了大学,我们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眷恋故乡,离不开养育她的土地。母亲一生很少离开南陵,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合肥工作时,因我们的女儿出生,母亲才去省城帮忙待了一个月。1992年我调到深圳,直到10多年后的本世纪初她才来过两次,看看她心爱儿子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但她每次来都要有人陪,一次是外甥女谭昳放寒假陪她过来待了两周;一次是弟弟两口和小妹一家陪她过来过的春节。2008年第二次过来返回时坐的是飞机,这是她一生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机,到合肥时她说飞机真快,她以后还要去深圳,只可惜深圳的街上我的家中此后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母亲一生不愿离开养育她的故土不是她的落后、保守和过错,这实际上是个文化问题,就像现在的我若选择去国外女儿那儿生活还是待在国内,我还是觉得待在国内更舒服。

父爱如山,母爱似海。可对我们家来说,父亲去世得早,去世前他又长期在外工作,有没有父亲,母亲都是这个家绝对的顶梁柱。她在,这个家就在;她走了,这个家就碎了。她在,我回去叫回家;她走了,我回去只能叫回乡。母亲第一次患脑溢血治好后在大姐家生活了大半年,随后她又选择自己过。2010年春,她洗澡时摔倒再次患上脑溢血,可她经治疗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这之后她的生活就无法自理了,我们把她安排在大妹家,由大妹夫妇辛苦照料她的生活。庆幸的是,母亲的晚年在心理上是感到幸福的,这不仅因为生活好了不再缺吃少穿,遭人白眼受人欺凌的时代也早已成了谈资,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们大多有点出息,她在众人面前活得有尊严、有面子。

2015年春节前,大妹电话告诉我,母亲因大脑萎缩不能吃东西了,我让妹妹送她去医院注射营养液以维持生命,我计划正月初一与太太一起赶回。可怜的母亲撑到大年三十还是带着遗憾、带着不舍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毕生疼爱的孩子们,享年82岁,这天公历是2015年2月17日。事后我才知道,母亲在离世前多么想见上我一面。大姐当年在深圳带她的小外孙,腊月十五回到老家去看母亲,她告诉母亲:“妈妈你要挺住,忠子过几天就回来了。”母亲轻声回答她:“我怕我见不到他了。”她走的那天上午,弟弟、弟媳喂她水,但她喝不进了,弟媳说:“妈妈你要喝一点,哥哥明天就回来了。”这时,她居然慢慢吞下了两口。时至今日,每念及此我都会潸然泪下:儿子实在不孝,母亲的这点愿望我都没能让她满足。我不知道人死后是否还有另一个世界,若有,我多年后过去,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母亲,向她道歉,与她永不分离!

编辑 孔盼成 审读 郭建华 二审 周梦璇 三审 万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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