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布洛赫是欧洲大陆最后一代文艺复兴式的全才。他在艺术、科学、政治三大领域内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才华:他白天处理纺织厂的业务,其余时间用来研究数学和哲学,并从事零星的文学写作;他能在哲学与文学之间自由切换,在法律和民主理论方面也极具洞察力和预见性。然而,这个全才呈现给我们的却是矛盾与裂痕。文学究竟有什么用?《维吉尔之死》就是布洛赫对这一问题的探奥索隐。
《维吉尔之死》 [奥]赫尔曼·布洛赫 著 梁锡江 钟皓楠 译 译林出版社 2024年11月版
乔治·斯坦纳称《维吉尔之死》是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之后,欧洲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小说之一。布洛赫用这部小说描写了“野蛮时代文人的悲惨遭遇”。小说描述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临终前的内心独白,小说的四个章节分别冠以水、火、土、以太四大元素之名。维吉尔在十八小时之内经历了抵达、下行、期待和归乡,体验到整个生命乃至整个宇宙的周期。
小说始于维吉尔抵达罗马,遇到了粗野的罗马民众。维吉尔遗憾地发现,诗人根本无法描述、也消除不了人性和世界之恶。倾听者只听得到诗人对世界的赞美,而屏蔽了诗人对现实的描述。在第二部分,深夜巷子里三个醉鬼的虚无笑声,让维吉尔被迫直面自己一直忽略的一部分人性:阴暗、野蛮。他醒悟到,美实质上是向原始混乱的倒退。
维吉尔与凯撒·奥古斯都的对话是第三部分乃至全书的高潮。维吉尔将探究死亡视作诗人的责任,他将生活看作死亡的一部分,认为只有充分认识死亡,才能为人类活动提出基础;奥古斯都则讲究实际地满足于生活中的实际目的,如宫廷安宁、帝国平定、教育能延续、娱乐能满足、法律正常运行。这场争论由哲学探讨变成了个人憎恶,最后,维吉尔将未完成的诗稿献给奥古斯都,作为回馈,奥古斯都发出了释放奴隶的许可。
乔治·斯坦纳将《维吉尔之死》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并称为我们时代最前卫的诗学设计。据说,布洛赫写作时参照了贝多芬交响曲的四重奏结构,小说的四个部分各代表一个乐章,小说的节奏折射了相应乐章的节拍。语词的流动,主题的延续、变调,动机的重复,历史记忆、现实意识、未来预言构成的和弦……布洛赫力图用古典音乐的结构来对文学语言“施压”。
斯坦纳还认为,《维吉尔之死》是自乔伊斯以来唯一朝内心推进一段距离的小说,在解放传统叙述的束缚方面,甚至超越了乔伊斯。《尤利西斯》最后一部分意识流描写了人飘忽的思绪乃至潜意识,而《维吉尔之死》的末章则还原了人在诞生与死亡之间的循环往复。小说结尾,诗人的自我从无限中的微末一点,无限延伸至宇宙终端。诗人的精神囊括了整个宇宙,在大道之中实现了超越。在全书最后一个句子里,维吉尔跨越了死亡,醒悟了道在语言的彼岸,也在生命的彼岸。
可以说,书中的维吉尔就是布洛赫本人。战争、死亡、信仰的衰落、个人在时代洪流中挣扎,这一切都让布洛赫在维吉尔身上找到了共鸣。作为一个通才,布洛赫首先不是诗人和文学家,而是从事哲学研究与文化批判的思想家。认识和伦理是他毕生的使命,前者指向真实,后者指向价值。
见证了对不幸嘶吼的罗马民众之后,维吉尔不再认为诗歌与罗马帝国能够永存。同样,二战期间见证过纳粹的暴行与谎言对语言的摧毁玷污之后,布洛赫不再相信诗人能够描述现实,也不再相信文学能够改善人类的境况。因此,书中的维吉尔决定焚毁诗稿,他在弥留之际,实现了生死归一。同样,在布洛赫凄清的生命尽头,他日益感到真与善或许存在于语言之外,最终,他转向了数学研究——这是沉默的另一种形式。
在小说中,维吉尔将诗稿献给奥古斯都,是感念于他对自己的友情。有趣的是,布洛赫写作《维吉尔之死》期间,古根海姆为他提供了十八个月的资助金。完成小说后,布洛赫觉得这部小说并未达到自己的标准,但最终还是在二战接近尾声之际,以英文和德文同时出版了,这是为了不辜负朋友长期以来的信任与帮助。布洛赫与维吉尔一样,让作品留存于世,并非为了艺术,而是为了友谊。文学的意义从宏大的使命延伸至人的情感层面。
编辑 白珊珊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李璐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