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的猫换了一茬又一茬,香樟树总是不变。长时空中它寂静地站立,风来的短时空,它亦很少落叶。可能是像眼睛一样的叶子太多,我总疑心,它比院内的紫薇、野桃知晓更多的秘密。
供图:潮客
我的断言并非虚妄,偶尔眺望窗口,总有人倚着香樟树打电话。香樟树离主楼又近又远,是接上电话寒暄几句就能走到的位置,声波的减弱却恰到好处,主楼永远只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声音,拼凑不了对话的全景。
香樟树是一台记录仪。它生了一个很圆的树冠,从枝条的姿态,很难看出是在仰头望天,还是俯身窥地。抑或,它在不为人知的时刻俯仰,扫描院子里的絮语。两个院门的人来人往,九层楼的上上下下,都是它瞭望的范围——对它而言甚至称不上瞭望,它只是沉默地站着,余光微瞥,不动声色。
比起它的内敛,其他动植物对人的痕迹总有反馈:猫少了,是食堂的鱼不好吃;矮灌木下的杂草生得茂密,是最近灰尘大,洒水的频率高;枝上的紫薇花少一节,窗前的紫云多一抹,那一片轻飘飘地映在玻璃上,将霞光都拉进屋子里,屋子顺着光晕流动起来。
香泡树惩治每一个嘴馋的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路边的橘子,要是没被吃光,就一定是苦的”,不信尽人皆知的俗语,我专挑橙黄的香泡果摘。“这个不好吃”,不信过来人的苦口婆心,我揣着沉甸甸的果子跑回主楼。粗短的指甲破不开厚厚的果皮,连果子本身都在阻止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嗅着清香咬下果肉,脸被酸味揉成一团,脑子连忙指挥嘴巴把它吐掉——吐掉对香甜的渴望,别人都尝过了,不好便是不好。
于是学会了不走他们摔过跤的老路。电话不能在主楼打,要去香樟树下。我一旦走到香樟树下,便得到香樟树的全盘庇佑。听筒里的声音钻入人的耳朵,消失掉一半,另一半落在樟树粗壮的树干上,秘密侵入,形成年轮上的一个圈。我抚着树干唉声叹气,树心的圈描画得曲折,我若高声畅谈,香樟树识趣地随风作响。倾诉完,抬头看它,叶与叶的交叠总不一样,正如我与心事的交集,千变万化。
冬天,大家稍稍远离香樟树。树冠底下没有阳光,人们需要太阳烘干湿漉漉的身影。于是站在树荫的边缘倾诉,围着香樟树转圈圈,一会儿人影拉长树影,一会儿黑影融进绿影。香樟树的影子是深绿色的,树叶晃荡身躯时,影子的边缘染一点日光的黄。人影黑乎乎,两个人挤在一起,黑色更深。树影吸纳掉两个人影,并没听见更深入的秘密。或许香樟树听见了,只是装没听见而已,它在冬天也想休息,可常青树的枯荣是淡淡的,它囫囵吞枣地疲惫了一下,不敢摘掉它假发似的树冠。
有秘密的人还是看出了它的疲惫,从它随风掉落的叶子数量和叶子颜色。香樟叶是从叶缘开始枯黄的,枯到中间留一道水波纹样的绿,这一点青春会在忽然的一个瞬间,被灰白的洞吞噬掉。
叶子缱绻地掉进人的衣衫,本身就是一种撒娇。有守护私语的情分,香樟树渴望人能明白它的消沉,并为它做点什么。可它理所当然地失望了。成年人不会揭露别人的疲累,大家对树的倦怠也保有同样的尊重。憔悴是必须的,树木枯荣与人生起伏,是世界设置的更新,允许自己偶尔像落叶一样垂坠,惹一点枯黄。在风的起伏中,人与树隐秘对望,寂静站立……
不急,总会有被看到的时候。明年、下大雨,香樟树的花散成一地细碎的青黄,是我因春日脱下的寥落。
编辑 刁瑜文 审读 郭建华 二审 张樯 三审 詹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