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天就是父亲的祭日,屈指算来,他老人家已去世了三十一个年头了。
生活中,越亲近的人,相处得越多越久,往往难以用审美的眼光,去观照到亲人的日常行为细节,这就像看油画作品一样,越近越模糊,越远越清晰、越动人。
而我童年时期的父亲形象,就像记忆中的油画一样,时间越久远,反而看得越清晰,越栩栩如生。
父亲爱干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鞋子的爱惜和“讲究”。
父亲早年因病回乡种地后,在河南伊川县江左乡白土窑村第三生产队当了牛把子,每天一大早就要赶牛出工,一年四季,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松软的黄土地中行走,母亲做的布鞋即便是再结实,也经受不起这种劳动磨损。
每当早上耕地出工回来,他先要把两头牛安顿好,喂上草料后才回家。父亲进大门前,在地上要先跺上两脚,把鞋帮鞋底还沾着的泥土跺掉,在前院坐下来后,又用鞭杆把鞋窠里已结块的土再掏干净,轻轻地朝地上磕上几下后,才把这双鞋子整整齐齐放置在西厢房窗户下的台阶上,然后再换上一双干净的黑布鞋,这才从容地去洗手擦脸吃饭。饭罢,当听到生产队长出工敲钟的声音后,他再换回上地干活的鞋,继续去赶牛上地耕作。
在春夏秋三季的时光中,父亲似乎只有这两双尖口黑粗布鞋,一破一新,一双是耕地出工劳动所用,一双是要走亲访友、迎来送往,或上街赶集,这双鞋成了父亲的脸面。
对一个辛劳的庄稼人来说,在农村环境中,这种对鞋子的“讲究”实不多见,也许是父亲年轻时曾经见过“大世面”吧,尽管穷了一辈子,但要脸面,从一双鞋子上,我深深感受到了父亲的自尊与自爱。
说到父亲经常换鞋的往事,都和他做牛把子劳作有关。
父亲是一个当了几十年生产队的牛把子,闻名于周围的三里五村。风里来,雨里去,年岁日久,他与村西岭上下的田地相伴,与两头老黄牛朝夕相处,相依为命。
父亲个子不高,干重力气活在乡村没有优势,但他行动精干,有军人风范,每做起一件事来,有条不紊,精益求精,持之以恒。现在想想,当牛把子可能是最适合他做的工作了,因为养牛要用心细心,耕田赶车需要技巧和耐心,对那些有蛮力气但粗枝大叶的人来说就没有优势了。
上小学时,我是看到过父亲耕过的田,耙过的地,直观的印象,就是直溜、平整、干净,又有条理,远远看去,玄黄之间,像家乡荆梢梁岭坡地上的一幅抽象画。
大哥曾在文章中写道,父亲“犁耙地的技术是村里所有的牛把子都望尘莫及的。特别是耙地中的迭耙活,不同的地形采取不同的耙法 ,还起下好听的名称,像什么‘老犍磨’‘架鸡尾’‘升子底’‘一杆旗’等等,他都样样精通,耙过后的耕地上,耙纹圆如盘,直如箭,地面平整,小坷垃也没有,不论是三尖葫芦头的地块,还是地中间有坟头石坎,绝不留死角,看着令人觉得种田简直像是加工艺术品。父亲耕地是在创作一幅完美的图画。”
身为农民的父亲,为什么能把生产队里的农活做到这样的极致?其实是功夫在诗外。父亲养牛爱牛惜牛,深通“牛”性,那时正处壮年,上老下小,生活依托,全赖他所调教的这两头黄牛,其中一头小牛从接生到老,都是父亲没日没夜喂养照料,要知道,这些牛可并不是自家的私有财物,而是集体的财产,但一生能做到真正的公心,这才是我敬佩父亲之所在。
人们说,一个好的司机,能够驾轻就熟,贴地行驶,贵在人车合一,心手合一。而父亲能与朝夕相伴的两头老黄牛默契配合,是把在大地上的耕耘变成了艺术品一样的创作,这是爱土地、爱劳作和“人牛合一”的必然结果吧。
我对父亲早年穿衣着装的印象模糊,父亲和普天下在田地辛劳的绝大多数农民不会有多大的差别,夏穿粗布白衫,冬穿黑粗布棉袄,似乎年年如此。
我对父亲穿着的关注,是在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脑中风康复期间的记忆。
过去在农村,人们还没有对家族遗传病的认识。爷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因高血压脑中风失语偏瘫,去世前的四年多里,一直不能自理,需要父母亲穿衣喂饭,床前伺候。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平常精力充沛、六七十岁还正常下地劳作的父亲,却因高血压病引发脑中风,在冬天的某个早晨,翻不了身,起不了床,说不出话了。爷爷的命运,如出一辙地复制在了父亲的身上。
年纪大了,脑中风后遗症康复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除了按时服药治疗,病人要有达观的心态,更要有积极锻炼的自理能力。父亲病后在世的七年多,是乐观与信心的七年,在点滴小事上,我们感受到了他一生所坚守的自尊、自爱与自强,还有不给人添麻烦的品格。
由于父亲一生极爱整齐干净,不但自己穿衣一丝不苟,还能让瘫痪床上四年的爷爷经常穿戴整齐,能有尊严地活着。而当自己身患偏瘫后遗症后,又以极大的毅力,去克服身手的不便,保持着自己日常的早起习惯,独立穿衣洗漱入厕,房间床上干干净净,甚至还分担了母亲的辛劳,用拐杖一点点地划拉聚拢着院子里的落叶,保持着一个不大的农家院子的清爽,这让先后来家里看望父亲的亲朋好友们吃惊与钦佩。
父亲患病后一直住在旧宅老屋里,我每次周末从洛阳回家,都要和他们住两三天后才回城上班。每当清早起床时,父亲不让别人给他穿衣系扣,自己也很有耐心地用一只手,把里里外外上衣的扣子一个不拉地扣整齐,衣服拽平整。
有两次我带着相机回到家里,尽管腿脚不利索,照相前,他还是不让我们给他整理衣服,而是自己很认真地整整扣子,提提上衣领子,拉拉衣角,还把风紧扣都扣上了,这让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偏瘫后遗症的老人。
面对镜头时,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头,端正地坐在藤椅上,此时,我看到了一个深深镌刻于记忆中的晚年父亲,他从容微笑,满脸慈祥,他一生虽辛劳贫困,却坚韧不拔。
有人说,生活处处有美学,巧手用心是艺术。回忆父亲爱生活、爱劳动、爱家人的点滴往事,我深以为然。
一个家庭,一个家族,斯人远逝,留住前人的“根”与“魂”,方有家风的“精气神”。人生就是一幅慢慢展开的大写意国画长卷,父亲求真爱美至善的一生,在儿女们的心中,留下了用勤劳之手精心描绘的生活工笔画,父亲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人生美学家、生活中的艺术家。
编辑 杨渝嘉 审读 张雪松 二审 李璐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