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至妙”|人文天地·南海潮
刘荒田
04-24 07:48
收录于专题:特区报·副刊

久置于床头几的《金圣叹诗文评选》,是供睡前随便翻翻的闲书。它里头有一则称,娑婆世界,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他像罗列“不亦快哉”一般,举了几个例子,每一个都以“此真天下之至妙也”作结。比如,“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瓣。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鳞然,犹如天云,其细若縠。”“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末,光色不定。”“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穗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赤浅色。又上,作干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笔锋一转:“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理,浩浩荡荡,不辨牛马。”接下来,他再照应前文开列的“极微”,拿来譬喻人,指出:“其间皆有极微”。

碰巧,我最近两次和朋友一起外出,都遇到有趣的“极微”。C是新朋友,认识才一个星期,邀我去郊外的广式茶楼饮茶。他开车来我家接上我,驶出第一个十字路口。“错了,不该走这条路。”冲口而出后才知道是自己说的。C笑着说,我在这里住了16年呢!这是客套,里头藏着一句:“怎么轮到你指手画脚?”我连忙转了话题。Y是老朋友,他和我去拜访一位共同的朋友。他开车,到了岔路,转右,我说:“不对,该转左。”他说晚了。开到下一个路口,我不甘心,又说:“走这条路才对。”他没搭腔。我叽咕了一阵。他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放心吧!我顿时省悟,Y在这里生活30多年,对路径了如指掌。

检讨自己的行状,发现人有一种近于本能的冲动——纠正别人。它绕过理性思考,不推理,不考虑对方的感受,直奔主题。剖析上述愚不可及的“导引”,内心深处藏着这样的前提——我比你懂,你该听我的。一旦对方没按自己的意图办,下意识就被动员起来,情不自禁地予以阻挠。其实,即使对方错了,怎样指出,让他如何改,方式也大有讲究。和一方的“纠正欲”相对的,是另一方的“抗拒纠正”,这也近乎本能。如果纠正来得突然、直接,“抗拒纠正”也尤其明显。两位驾车的朋友还算客气,换上别个,我可能当场吃瘪。对方的抗拒,同样来自“我比你懂”的认知。但反应有区别,前者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优越感稍浓,后者较为内敛。

这就是微观的人情。对它体察愈是深入、全面,愈感叹其妙。金圣叹是这般阐发的:天上的云朵,相距颇远,中间固然多层折;野鸭的羽毛,距离却像粟米一样窄。如果你认定每一根羽毛都一样,贸然画在纸上,那就会叫小孩子大笑,因为很不像。

回到“纠正”去。更普遍的见于家长。多年前,一位朋友带着9岁的儿子造访。从进门去,他和我谈话的时间不多,精力集中在儿子身上,仿佛向我示范如何当严父。“喂,不能这样坐,记得我怎样教你?”“不对,大人给你东西,要双手接,再来一次。”“在别人家里,不能到处跑。”

人也好,物也好,内部的奥微差异,可以一步步向更细拆分。这一辨析过程,可孕育出一部分文学作品,特别是侧重心理刻画的一类。金圣叹这样推衍灵感的来处:“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书人妇姑勃谿之一声”,“书涂之人一揖遂别”,统统“必有文也”。为什么呢?“其间必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搁笔耳。”他自己却不然,哪怕是路旁捡的一堆蔗渣,也能压榨出一石蔗汁来。

编辑 刘彦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党毅浩 三审 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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