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302期 | 重启人生
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08-02 08:58

■周荣旺

胡丽容走南闯北,两把刀随身携带,一把剁骨,一把切片,跟了她二十多年。她是生意人,过去几十年,她靠着做生意,为儿子攒下一房一车,让家人过上小康生活。她也是手艺人,精通多种地方特色小吃,切东西时必须用这两把刀,使惯了,手感最好。

刀是信仰,是生存的根基,因此不能丢弃,“其他东西扔了就扔了,刀我走哪必须把它背着走。”只要这两把刀傍身,她可以随时开始做生意。

去年春节来深圳时,和过去一样,这两把刀她也带着,但那时她还不知道,过去几十年走过的路,她还要在深圳重走一遍。

普通的刀,普通的人

几天前的晚上,在胡丽容的店里,我听到了刀的故事,迫切想要见到主角——那两把不凡的刀。

但当她把刀从小隔间拿出来展示的那一刻,故事的传奇性大打折扣,它们在灯光下显得黯淡陈旧,除了质量过硬到二十余年未换,唯一的特别之处是,刀的主人胡丽容用着习惯、顺手,“其他的要么轻了,要么重了。”

除此之外,它就像寻常店铺砧板上竖立的菜刀、商场货架上陈列的菜刀那样,平平无奇,普通到看一眼就会忘记。明明几天前才见过,如今刀的样子我已丝毫记不起。这种传奇性、神秘性被打破的落差感,我在刚认识胡丽容时有过类似感受。

更早之前,七月上旬的一天,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则帖子,其中讲到,一对负债的中年姐妹来深圳创业,开了家冰粉店。图片里的两个阿姨紧贴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她们下方排列着冰粉、狼牙土豆等小吃。店铺简介上写道:“人呀,什么时候都不要失去从头再来的勇气!”

中年负债,在深圳重新开始,这几个标签让这条帖子点赞超过一万,不少人盛赞两位阿姨敢于重新开始的勇气与亦亲亦友的感情。

我也被这种勇气所打动,但同时也有所怀疑,是确有此事,还是商家想出的一种营销策略?毕竟这个时代,为了流量与关注度编故事的人不在少数。真实情况如何?

几天后,我跟随导航指引,来到了位于宝安的那家冰粉店的所在地。刚下地铁,面前人行道上排列着密集的摩的司机,整齐划一地手臂抬起,手掌高频摆动,嘴里念念有词,集体揽客的画面像极某种神秘仪式。

店铺叫梅花冰粉,开在城中村里,我还没走近,远远就能看见店门口站着一个赤膊中年男人,站在烤肠摊后忙碌。这不像姐妹啊?我心里产生疑问。

进门,不大的店铺里坐着一年轻女子,还有两个阿姨正在忙活着外卖订单。我疑虑更深了,怎么又多出来两个人,和我心中预设的,两个中年阿姨相互扶持支撑彼此,共同创业的故事不太相符。难道这真的只是噱头?

之后的交谈打破了这些疑虑,我们聊了一阵,才得知,店里的两位阿姨是亲姐妹,门外的赤膊男子是姐妹中姐姐胡丽容的儿子,叫黄鹰。而店里的年轻女子,是妹妹胡丽琴的女儿胡薇,黄鹰和两姐妹一起开店,女儿则在一家外贸企业上班。冰粉店生意忙不过来,女儿下了班便来帮忙,因此今天全家齐上阵。

一同打破的还有未见到真人时想象出来的神秘感和传奇性,一路上我都在想,她们会因为什么负债,从顺遂的人生,到突遭挫折背上债务,再到人生重新开始,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见到真人后这些想象统统迅速瓦解。无论是两姐妹,还是女儿胡薇,性格里都带着四川人特有的豪爽热情,尤其是姐姐胡丽容,没聊两句,就想掏身份证:“我今年本命年,60了,不相信,身份证都可以给你看啊。”但从我的视角看,胡丽容真不像已经60岁的人,一头短黑发,身体微胖,嗓音洪亮,精力也充沛,总是笑呵呵的,看起来不到五十岁。

负责门口烤肠摊生意的黄鹰则有些内向,多数时候都在店外,即使进到店里也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才有只言片语。两姐妹说话时还带着四川方言的口音,黄鹰方言味则淡多了,最开始去的几天,我最常听他说的话是交付外卖订单时对外卖员的嘱咐:“慢点啊小哥。”

问及为什么负债,姐姐说:“我们原来一直做餐饮,后来……”姐姐话还没说完,妹妹接过话头,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有一点、有一点小变故。”

提到那桩变故,姐姐哈哈大笑,仿佛这个变故不算什么大事,可以一笑置之。随后说:“不说了。”

负债的原因没那么复杂,4年前,黄鹰因为轻信他人,抵押了家里的房和车贷款去跟人投资,结果项目失败,不仅房、车尽失,还欠了笔债。胡丽琴把自己房子抵押给银行,贷了20万元,才补上贷款窟窿。此后一家人开始了还债路。

黄鹰话不多,平头,微胖,戴着黑框眼镜,看着老实憨厚。平时负责制作狼牙土豆和淀粉肠。胡丽容告诉我,儿子总害怕顾客吃亏,于是放调料时总要放重一些,微辣放成中辣,中辣放成特辣。当然也不排除黄鹰自己喜欢吃辣的因素。

负债之后,黄鹰出来打工挣钱,他曾在广州做过一年外卖骑手,骑着电瓶车在城中村穿行,因为不熟悉村里的复杂环境,时常找不到路。后来又做过水电工、物流和一些体力劳动。“做这些体力劳动,老觉得自己付出跟得到不成正比。”他说。

黄鹰的打工史可以追溯到2002年,那年他18岁,因为少年时不爱读书,贪玩,高中毕业后就闯荡社会,第一份工作是网吧看夜场。后来辗转数份工作。年轻时儿子心思单纯,母亲时常告诫他:“咱们不害人,但你要防人啊。”不承想后来还是因为相信他人吃了亏。

如今他不再瞎混,每天顶着高温在店门口辛苦工作,家里人都看在眼里,“他现在才30多岁,我们也觉得只要孩子回头,只要他醒悟了,什么时候努力都不迟。”

姐妹两人都想保护这个曾经酿成大错的儿子,希望她们的故事见报时,可以尽量淡化负债这件事,以防给儿子造成负面影响。

2019年,变故发生后,姐姐胡丽容失去了打拼多年攒下的房和车,但还好还有一间茶馆可以有些收入,来深圳之前,胡丽容继续经营着茶馆,但茶馆收入微薄,只够生活开支,没法再产生更多收入偿还债务。

去年过年前,妹妹胡丽琴来深圳看望在深圳工作的女儿胡薇。初一那天,胡丽容不甘寂寞,趁着机票便宜,买了张成都飞深圳的机票,一家人得以在深圳相聚。当然,来深圳时她没忘记把两把走南闯北随身携带的菜刀托运过来。

在深圳的日子里,姐姐每天在周边城中村闲逛,发现深圳摆摊的人不少,过去几十年,姐姐一直做各种小吃生意赖以维生,这是她的老本行,她知道这件事投入少、回报快,很适合作为创业的起点。于是萌生了摆摊的想法。

▲2022年5月的一天,姐妹俩正式开始摆摊。

辛苦打拼数十载

摆摊对于胡丽容来说,已经是相当久远的记忆了。

初中毕业后胡丽容就开始做些百货生意,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她需要步行十几公里从眉山百货公司批发商品。一开始卖针头麻线小百货,后来卖布鞋等大百货。当时没法靠做生意致富,只够养活自己。

结识第一任丈夫也是因为做生意,对方在一家小商品店卖棉布,两人自由恋爱,1985年结婚。后来因为丈夫好赌,胡丽容在29岁那年,带着7岁的儿子离开了丈夫。

1991年,因为遇上拆迁,胡丽容拿着补偿款在家乡买了房,那是一套三室一厅。她是朋友中最早买房的。但不久后就因为做小生意入不敷出,被迫卖了房子。

这期间继续做生意,胡丽容记得她最后一次摆摊,是在上世纪90年代,此后就一直是开店做生意了。

2001年,因为妹妹在北京,胡丽容也去那里做小生意。去时除了带着两把菜刀,还背着一桶70斤重的红糖块,桶太沉以至于当时来接站的妹夫问她,“姐你是不是背了铁块过来?”

在北京,胡丽容开小吃店,相继卖过蛋炒饭、包子、饺子、鸡汤面、红薯饼、米线、卤菜等各色小吃。“这一辈子就干吃的了。”回顾过往的创业史,胡丽容总结。

开始姐姐胡丽容独自开店,她要一个人负责所有事务。最累的时候,晚上九点熬粥,站着都能睡着。有一天早上开张,胡丽容把粥熬好放在店外,关上店门,睡了一天一夜。

后来妹妹胡丽琴也加入进来帮忙。在北京的生活经常三点一线,菜市场、店铺、出租屋间折返。“待那么些年,东南西北我都辨不清楚。”胡丽琴告诉我。

卖早餐时,两人要凌晨两三点起床准备,擀面、发面、做包子,“你说多累。”妹妹还记得,北方冬天的早上,捏包子时,手指头格外冷。妹妹记不清那时包了多少包子,总之“把这辈子的包子都包完了”。

在北京打拼多年,加上生活节俭,胡丽容挣够了养老钱。2016年,因为当时的老伴去世,姐姐回到家乡眉山准备安度晚年。那时候家乡房价还不算贵,回到老家,胡丽容用半生积蓄全款买了房,贷款买了车。在变故发生前,她一直经营着家里的茶馆。

那几年是胡丽容生活最舒服的时候,如果没有后来这些债务,胡丽容也许还守着茶馆悠闲生活,每天吃吃喝喝唱唱歌,一辈子待在四川老家不出来。

茶馆在四川是麻将馆的代名词,胡丽容的茶馆里,支起几张麻将桌,给牌友倒几杯茶,计时收费,一天也能有一两百的收入。“很滋润啊,那个时候,”胡丽容说,“那时候和来玩的牌友们聊聊天,或者坐在茶馆里一天到晚看电视。”

电视剧《琅琊榜》,姐姐看了不下8遍。妹妹有时候去茶馆,还能看到姐姐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情节很感人。”但她记性不好,经常重看,重看时眼泪又要流一遍。八遍也没能让胡丽容看腻,去年到深圳后,刚安上电视,姐姐打开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琅琊榜》。

▲重新开始,意味着记忆里循环了几十年的苦和累,要再次翻出来品尝滋味。

在深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创业以前,姐姐胡丽容已经一无所有,妹妹还欠着一笔贷款。

虽说我们初次见面,胡丽容就豪迈地说:“其实无所谓的嘛,人哪有不失败的?失败了重新来过就行!”但真正重新来过时,想要接受现实并不容易。

2022年5月的一天,姐妹俩正式开始摆摊。她们上一次摆摊还是二十多年前,后来生意都是放在店铺里做。如今重拾旧业,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起点上,妹妹胡丽琴不免有些失落。

胡丽容和妹妹心情类似。要知道,就在几年前,她们已经凭借多年的努力,过上了有房有车的体面生活。最后一次摆摊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那时创业伊始,胡丽容还年轻,没什么资本,可以坦然摆摊。但现在她老了,这个过程中,她得到了,又失去了,现在以一个老人的身份重新做年轻时代的事,因此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头不是味道。”

胡丽容的人生仿佛是个循环,过去的60年,她白手起家,从摆摊开始,积累下财富,随后置换成房子和车子,第一个六十年的尾声,她失去了这期间积攒下的一切。等到第二个六十年开始时,她又站在新一轮的起点上,重新摆摊,开店,找寻失去的东西,把过去的人生再循环一轮。

刚开始摆摊,她们就在离现在店铺不远的家具店门口摆,网购好食材原料,在家里准备好东西,推着100多元淘来的二手小餐车来到摆摊地。推车不大,摆不下更多原料,因此一开始她们只卖凉面和冰粉这两种小吃。第一天生意不好,营业额只有70多块钱。

摆摊面临着很多问题。多数人不愿意摊贩在自己店铺门前摆,刚开始在家具店门口摆摊,店主也不太愿意,后面妹妹胡丽琴为了搞好关系,经常端碗红烧肉或者别的什么吃的送去,有时店主有事出门,姐妹俩还帮着看店,慢慢关系才缓和。

深圳的雨,经常突然到来,有天晚上还刮大风,摊差点吹翻。这些意外最大的影响是摆摊的收入。辛辛苦苦投入成本做出来食材,钱却挣不来,她们着急。

后来胡丽容建了个微信群,“甭管我在哪个巷子里边,她们能自己找过来。”有时候下雨天,胡丽容没出摊,有的顾客还跑到她租住的房子,敲门:“阿姨,我要吃冰粉。”

刚开始生意不行,摆摊每个月赚的钱只够房租以及生活开支,攒不下什么积蓄。女儿胡薇还记得,妈妈和大姨还在摆摊时,每天晚上她下班来看她们,都能看到她们在算今天成本多少,卖了多少,赚了多少。

胡薇想到,自己正在看的美剧中也有这样的桥段,剧里的姐妹和现实何其相似。后来租下现在的店铺,开通了外卖业务后,胡薇把姐妹俩的合照放上外卖平台,冠以“破产姐妹”的名号。

这个名号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开店后有一天,姐妹俩接到一通电话,对面的女生问:是破产姐妹吗?问完还被自己逗得笑个不停。甚至还有人专程大老远跑来,有的坐一小时地铁,有的全家人驱车到店吃冰粉,顺便来一睹破产姐妹真容。

今年初,她们开始寻觅租下店铺的机会,但有的店光是转让费就高得难以承受。后来碰到这里转让,咬牙租下来这间店铺,一签就是5年。

4月8日,冰粉店正式开张。重新开始,意味着记忆里循环了几十年的苦和累,要再次翻出来品尝滋味。

姐妹俩一个53岁,一个60岁,她们的一天在交替辛劳中度过:早上6点半,姐姐起床准备开张事宜,切好凉皮凉面,备好原材料。妹妹10点半到店帮忙接待客人,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在屋里转,不停地转。”多数食材都需自制,熬红糖、搓冰粉,卖完了得继续不停准备。

等到中午1点姐姐回家休息,4小时后再回到店里,和妹妹一道忙碌到凌晨1点半收尾。“我们挣的是辛苦钱。”

胡丽琴有时还会开玩笑说,如果这店是她们自己的,那她肯定干三天歇四天,这样才能缓过来,“真的好累。现在就好像感觉是一股气支撑着,就觉得赶紧把这个事情弄完,不愿意欠别人。”

胡丽容每天觉得觉睡不够,一天到晚都打哈欠。开店几个月下来,身边有朋友觉得,妹妹胡丽琴跟变了个人似的,苍老了很多。开店是件身心俱疲的事,不只身体上疲惫,她们还要为生意犯愁。

开店之后,城中村里认识的人都为她们的速度感到惊讶,“好多人都说,你厉害,去年摆摊,今年开店。”胡丽容也想摆摊,那意味着没有压力,但开店就不一样了,操心的事情更多,房租、水电、成本,都要仔细盘算,确保不亏本。

今年姐姐胡丽容60岁,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感觉到时间在自己身上在加快,“下半年跟上半年都不能比。”精力有限,导致有时候干一阵活就觉得很累很累,她抬起腿给我看发肿的脚踝,因为劳累,两只脚的脚踝轮流肿,要休息两天才能恢复。

一开始生意不算好,后来她们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被传播开,很多人来照顾她们的生意,因此外卖平台的生意还算不错。最近一个月的生意相比之前翻了一倍。

经营几个月下来,店铺生意比以前好很多,知名度也有了,前一阵胡薇发现在外卖平台上,她们的店铺是宝安区好评榜第一和回头率榜第一。有时候外卖出单时,她们还能看到一些订单上备注着“阿姨加油”,这让她们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现在胡薇下班后,还要来店里帮忙一阵,黄鹰顶着夏日的高温在店外做小吃,胡丽容胡丽琴姐妹两人则要接力维持店铺运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如今生意好了不少,每个月还能还债几千元。

目前生意不错,照这样下去,两三年的时间就可以还清债务。只要在2025年之前还完债,这一轮人生循环就可以宣告结束。“只要我们把账还了,其实日子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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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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