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他生活在别处 却属于全世界|深港书评
晶报统筹 伍岭
2023-07-13 08:42

7月12日,据法国媒体消息,米兰·昆德拉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终年94岁。米兰·昆德拉曾多次获得国际文学奖,主要作品包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在别处》《小说的艺术》等。他的写作兼具哲学性与文学性,他以犀利讽刺剖析社会态势,用幽默笔调解读人类境遇,对复杂的人生命题展开冷静而富有智慧的思辨,并以其准确精妙的语言、独特鲜明的风格与深邃敏锐的思考在读者之间激起热潮。

缠绕他一生的除了文学,还有流亡、故乡等话题。作家叶克飞说:昆德拉并不特殊。他属于全世界,母语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叶克飞

以法语写作的捷克人

布尔诺是捷克第二大城市,也是摩拉维亚地区的中心。城市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5-6世纪,当时克尔特人定居于此。1243年,布尔诺正式建市,16世纪后成为摩拉维亚的经济与文化中心。18世纪,布尔诺开始工业化,被誉为“摩拉维亚的曼彻斯特”,是当年欧洲的经济重镇。

布尔诺老市政厅始建于1240年,如今充当博物馆之用。它最吸引人之处当属大门上方的五根柱子,本来这种哥特风格的装饰柱十分常见,但居中那根居然是扭曲的,或许另有深意,难道是想表达“世间一切都是扭曲的”?

对于喜欢阅读和思考的捷克人来说,这个哲学问题还真不是小问题。在布尔诺出生并长大的米兰·昆德拉,想必也常常在这条大街上走过,或许也会抬头望向扭曲的柱子。那时的捷克人正处于迷茫中,昆德拉也不会例外,否则后来也不会有《玩笑》的问世——虽然《玩笑》发表时,他已身在布拉格。在他看来,布拉格之春使捷克成为了世界中心,尽管一切戛然而止,但倒退和压制不会出现。当然,那时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数年后被迫离开祖国,至于《玩笑》,也成了禁书。

1975年,昆德拉流亡法国,1979年被剥夺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国籍,两年后成为法国公民,并以“法国作家”自称。四十多年来,他的主要作品,包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笑忘书》等都用法文写成,仅有的捷克文作品是《不朽》。在他眼中,“故乡”这个概念“只是一个幻想或一个迷思。我怀疑我们是否成为了这个迷思的受害者。”

▲米兰·昆德拉 (Milan Kundera ,1929年4月1日-2023年7月11日)

作家与祖国或故乡的关系,并不总是温情脉脉,昆德拉就是一例。当然,这不能阻止某些人的美好想象,在他们眼里,名人与故地就像鱼和水,永远和谐。所以,你总能见到那种昆德拉如何怀念捷克,捷克人又如何以昆德拉为荣的说法,即使它与事实完全相反。

捷克人一向温和而不妥协,他们对留守者的尊重远大于流亡者。而且,这个弹丸小国虽诞生了众多文学大师,但捷克人似乎天生不爱拉远读者与作者的距离,习惯不卑不亢不仰视,也从不因外界追捧而左右自身喜好。因此,相比昆德拉,捷克人显然更喜欢赫拉巴尔和克里玛。

当然,昆德拉后来改以法语写作,也是他不被捷克人待见的重要原因。与他类似的还有卡夫卡,捷克人对这位以德语写作的大文豪的感情,远非一般人想象中热切。即使,卡夫卡的痕迹在布拉格随处可见。

2008年,昆德拉获得捷克国家文学奖,但并未回去领奖。2010年,他被故乡布尔诺授予荣誉公民身份,也是那一年,布尔诺的马萨里克大学——没错,它与这个城市最兴旺的大街同名——举办了一场关于昆德拉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也是捷克第一次举办关于昆德拉的国际会议,是明显的致敬与示好,昆德拉却选择了拒绝,并在信件中强调自己是“法国作家”。布尔诺市长亲自来到昆德拉在巴黎的公寓为其颁发证书。“未来有一天,他们的藏书会逆向而行,被运回捷克共和国(昆德拉夫妇决定在身后将藏书捐赠给布尔诺市)。在此之前,是捷克人来拜访他们。”

▲上海译文出版社新版米兰·昆德拉作品15种。

“追随了我的书籍所走的道路”

相比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人生。

很多年前,米兰·昆德拉被迫离开布拉格时,移民官递给他一个地球仪,他慢慢转动着,寻找自己想去的地方。最后他问移民官:“您还有别的地球仪吗?”

从此,他告别祖国,成为流亡者,直至垂垂老矣。即使他的祖国在冷战结束后迎来新生,他仍然与祖国充满隔膜。当然,曾经坚持抗争的捷克人也不待见他,他们更喜欢坚守的赫拉巴尔。

昆德拉呢?他在巴黎用法语写作,无论是语言、文字还是意识,他似乎完全忘掉了捷克。当然,他也没有将法国当成自己的祖国。1981年,昆德拉被授予法国国籍时,就仅仅表示“法国成为了我的书籍的祖国,我追随了我的书籍所走的道路。”他所思考的问题是,“故乡的概念会不会最终只是一个神话”。

传记作家阿丽亚娜·舍曼曾在《寻找米兰·昆德拉》中这样描述昆德拉的生活:“在很长时间里,米兰·昆德拉修长的身影都徘徊在巴黎卢森堡公园那些王后贵妇、缪斯、诗人的雕像之间,《庆祝无意义》对此做过描述。随着日渐衰老,作家的生活从此集中在巴黎七区的小巷子周围,很少出游。房间的百叶窗垂落下来,室内的日常生活一丝也不会泄露。紧闭的玻璃窗也隔开了小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的喧闹。”

其实,在东欧剧变后,到新世纪到来之前,昆德拉夫妇也曾几度回到捷克。其中第一次回国是1990年。昆德拉说自己依然认得出曾经喜爱的那些地方,但是有些东西改变了,不禁自问是否身在故乡。所以,昆德拉夫妇“不再完全是捷克人,也不完全是法国人。但是他们还有欧洲,只是这颗星星日趋黯淡。”

与昆德拉一起衰落凋零的是欧洲,而昆德拉早已预见了这一切。1986年,他在《小说的艺术》中给出了自己对“欧洲人”的定义:“怀念欧洲的人”。这是一个十分看起来广义的定义,却也是最为苛刻的定义。

在这个衰落的过程中,昆德拉保持着隐身的状态。在长达37年的时间里,他拒绝在媒体上露面,消失于公众视野,只有他的作品打动着全世界。

■米兰·昆德拉传记两种

《寻找米兰·昆德拉》

(法)阿丽亚娜·舍曼 著 王东亮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2年4月

《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

(法)让-多米尼克·布里埃 著 刘云虹 许钧 译

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1月

终老他乡

1986年,他曾罕见接受《纽约时报》面对面的采访邀请。在回复采访邀请的信中,昆德拉写道:“我必须警告你我的坏脾气。我无法谈论我自己、我的生活和我的灵魂状态,我的谨慎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对此我无能为力。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谈谈文学。”

后来《纽约时报》在采访后写道,昆德拉的文字解释了为什么他如此强烈地保护他的隐私,因为“没有神话制造者或神秘主义者愿意被揭露”。

昆德拉的人生,是那个时代东欧知识分子的常态。作为早早成名的作家,他难逃被监视和被窃听的生活。1975年,昆德拉夫妇选择流亡。他不满意自己的母语作品遭到审查和篡改,最终选择以法语写作。

2019年11月28日,昆德拉重新被授予捷克国籍,此时距离他1979年被剥夺捷克国籍已整整过了四十年。现场没有见证人,时任捷克驻法大使说“过程非常简单,他接过证件,对我说谢谢,接着我们一起用了午餐。”

有人认为,“一个需要被倾听的作家却无法用母语发表作品,这也许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我却认为这并不糟糕,流亡是上世纪东欧作家的常态,而重新被祖国接纳也是常态,从“诋毁祖国的下流文人”变成“民族荣耀”也是常态,昆德拉并不特殊。他们属于全世界,母语对他们而言也并不重要。

正如阿丽亚娜·舍曼在《寻找米兰·昆德拉》一书中所写的那样:“今天,昆德拉夫妇在精神世界里身处布尔诺、摩拉维亚。夜幕降临,薇拉梦想着自己躺在维德拉河边的岩石上,置身波希米亚南部舒马瓦国家公园的森林里,她或是穿着溜冰鞋在冰上滑行,或是在沃尔塔瓦河中戏水畅游。捷克二十世纪初的诗人维克多·迪克的一首诗令她魂牵梦萦难以成眠,‘祖国’在向她叙说:‘如果你离我而去,我会安然无恙。如果你离我而去,你将终老他乡。’”

这已经足够。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统筹 伍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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