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命运之爱”|深港书评·天下文学

晶报APP
2023-04-28 09:02
摘要

阿兰前往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他和拉蒙探讨起肚脐的隐喻,不久达德洛也加入进来

■徐兆正

《庆祝无意义》只有三万字,却给出了远比这一篇幅要多的内容。小说涵盖两层叙事,一层是一、三、四章组成的主线,这三章分别讲述了三件事:拉蒙在卢森堡公园遇见达德洛;阿兰想起母亲;达德洛家举办酒会;另一层是二、五、六、七章组成的支线,即以《回忆录》为原型写出的木偶剧。昆德拉在书中不曾明示这条线索,但印证于同主线交叉的领域——其情节一概有如戏剧,看得出是对《回忆录》中“某些故事”的演绎——又表明了这一支线的存在。以上两者之外,《庆祝无意义》里还存在一些“平行时空的场景交接”,作者经常会写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

交错的叙事

统观小说七个章节,第一章是主角出场,阿兰在卢森堡公园对着肚脐出神,他先后思考了大腿、臀部、乳房三个“情色导向地带”,接着开始思索肚脐的隐喻。同一时间,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散步的拉蒙与达德洛见面,达德洛编造了疾病的谎言,请求拉蒙为自己举办一个小小的酒会。两人分手后,拉蒙前去拜访朋友夏尔,向他介绍那个自己刚刚遇到的人。第二章,夏尔向朋友转述了“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他基于这则故事设计一出木偶剧,并发动他的朋友一起来填充戏剧的内容。

第三章是主线(达德洛家酒会)以外的支线。通过重提最初的会面,昆德拉再次把肚脐的隐喻置于全书中心。原来,肚脐令阿兰想起自己同母亲的最后一次会面,母亲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肚脐便离开了,而这又迫使阿兰臆想出母亲的怀孕:一个女人从汽车走出,她意欲投河,此时一位男子跑来搭救,母亲却将这个施救者溺死。此处是两个时空的首次聚合:阿兰感到肩膀遭到猛烈一击,他被迎面走来的女人撞了一个趔趄——这个女人,正是阿兰想象中的母亲。

第四章介绍了凯列班,这个名字源于他最后一次登台扮演的角色。因为失业,夏尔聘他来做鸡尾酒会的服务员。凯列班把这份工作视为转换身份后的又一次演出,根据自己的美学观念,不会说乌尔都语的凯列班决定冒充一个巴基斯坦人。阿兰延续着他的幻觉,为那个虚构故事结尾:母亲杀了人,回到公寓住了几个月,直至生下他也抛下他,一个人远走美国。这一章是主线的高潮:酒会上达德洛试图用口才吸引拉弗朗克,凯列班以说“外语”讨好来宾,拉蒙与朱丽搭讪。这三个人的搭讪均以失败告终。

第六章写到鸡尾酒会结束后客人纷纷离开,葡萄牙女仆玛利亚娜向凯列班倾诉爱意,凯列班又与夏尔到阿兰家喝酒。此后小说切回夏尔的戏剧,斯大林问加里宁等人康德与叔本华的思想是什么,后者惘然不知,斯大林便藉阐述叔本华的思想表达了自己的意志高于整个世界。因为赫鲁晓夫拒绝相信这句话,斯大林一拳捶在了桌子上。紧接着,场景也随着拳头打在桌上的响声切回主线,然后再次闪回到戏剧——这一次的闪回多少有些不同:斯大林换上打猎服从戏中走出,加里宁也因尿急跑到了马路上;余下篇幅,主线与支线的人物将真正相遇。

第七章发生在酒会后的第二天。阿兰前往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他和拉蒙探讨起肚脐的隐喻,不久达德洛也加入进来。这时戏剧的场景又一次出现:扛着猎枪的斯大林与尿急的加里宁步入卢森堡公园,斯大林以朝加里宁射击玩乐。拉蒙与阿兰这才想起眼前的场景是夏尔那出戏的最后一幕,他们开始谈论这本小说的点题之问:无意义有何意义?

▲1990年,米兰·昆德拉和他的妻子在巴黎的家中。视觉中国供图

肚脐和话语

在《庆祝无意义》的开篇,昆德拉曾写到阿兰在公园里对着女孩出神,由此提出了肚脐的隐喻。阿兰之所以对肚脐报以关注,是因为肚脐让他想到了母亲。后来,幻想中的母亲更是向他开口解释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第五章结尾,我们了解到肚脐喻示夏娃(而非阿兰理解的天使),人类的诞生给夏娃带来了太多苦难。在小说结束之际,阿兰与拉蒙转而讨论起“肚脐时代”,认为女人的三个黄金地带表明了女人之间的差异,但由于所有肚脐都是相似的,肚脐就证实了女人的同一。于是他们进一步得出结论:“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目,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

这部小说里还有两个形象极为肖似的人物:卡格里克与掩护朱丽离开酒会的陌生男子。关于前者,拉蒙在向夏尔转述达德洛时略有提及:某次宴会上达德洛曾百般讨好某位女士,但拉蒙的老朋友卡格里克却声音很低地与之交谈,三言两语地约到了她。关于后者,酒会后的某天夜里,朱丽醒来,她发现一个“声音尖、弱、薄、脆”的陌生人在门边正要离开,而这一点还要回溯到酒会上的一个细节。拉蒙曾试图同朱丽搭讪,当他误以为后者同意与之约会时,一个陌生男子适时出现。两者境遇的相似大概也是昆德拉开的一个玩笑:拉蒙提及达德洛的遭遇,随后自己也遇到了。威廉·布莱尔《爱的秘密》一诗提及的过路人,与卡格里克、同朱丽共度一宿的陌生人何其相似,他们都一言不发,又胜过千言万语,胜过达德洛,胜过拉蒙,也胜过说着乌尔都语的凯列班。昆德拉在此着意奚落了世人之于话语的狂信。

《庆祝无意义》

米兰·昆德拉 著

马振骋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年2月

玩笑与无意义

玩笑是昆德拉十分钟爱的话题。小说后来写到夏尔幻想的情节,无论是赫鲁晓夫等人在盥洗室高喊造反,还是斯大林每次讲故事加里宁都会顿生尿意,其实都围绕着“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展开。值得注意的是,凯列班听到夏尔的笑话后笑了,在赫鲁晓夫的回忆中则是无人发笑。他们没笑,还不在于这个故事是否好笑,而是——凯列班对此评论道——“这整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说笑话。”夏尔则接着说道:“他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话。就是因为这个,在我眼里,一个新的伟大历史时期正在宣告它的到来。”又是一个“新的伟大历史时期”,不仅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是千禧年的标志,不再理解玩笑的年代同样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这是昆德拉于此书第一次涉及玩笑,达德洛的酒会上还有一次,不过后者又将前一次的价值予以翻转。那次酒会上,拉蒙对凯列班略有不满:“故弄玄虚寻开心可以保护你们。然而这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战略战术。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拉蒙喝了几杯威士忌,援引黑格尔对喜剧的反思道:“真正的幽默没有无穷的好心情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取笑,不是嘲讽,不是讥诮。只是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观察到你脚下人类的永久的愚蠢,从而发笑。”他进而感叹:“但是好心情,怎么找到呢?”此处显示的并非昆德拉在这把年纪还要同无意义为战,他甚至也不是要奚落时代的价值中空。玩笑的话题实际是为无意义的主题作了铺垫。

小说结尾呼应了拉蒙与达德洛开篇的谈话,进而将这个未完的、关于无意义的省思予以完成。拉蒙说:“那个时期,我尤其想到您与女人的关系。……现在,无意义在我看来跟那时相比另有一番面目,在一个更强烈、更有启示性的光照下。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意思并不新鲜,但考虑到之前的铺垫(好心情是玩笑的前提),此书的题旨便合盘托出了——

无意义,此乃时代开的一个玩笑。昆德拉的这个想法与尼采晚年的“命运之爱”太过相似。他们都是在认清一种命运,一个时代的精神之后,才在某个时刻决定与之和平共处。只不过在昆德拉这里,“命运之爱”并非如尼采那样心碎,即便是因为找不到好心情而陷入焦虑的泥沼,他仍然要我们肯定它,热爱它,并且以坚持玩笑的方式来庆祝它:庆祝这个时代最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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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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