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50期 | 顺德谈月色:“第一女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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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2 09:09

她幼年出家,后因爱还俗,嫁与名士蔡哲夫。她擅画梅,擅瘦金书,更是篆刻名家,民国印坛,女子治印者无出其右。她所画梅花上承宋元遗风,下继明清笔意,尤得黄宾虹“三笔七墨”的真传,挥洒自如;她治印涉猎广泛,并以瘦金书体独步印坛。她是奇女子,她的故事颇具传奇。她是谈月色。

■蔡登山

谈月色(1891—1976),原名郯,字古溶,又字溶溶,法名悟定。谈月色这个名字是嫁给蔡哲夫时,蔡哲夫为她改的。

她是广东顺德龙山乡人,因排行第十,人称“谈十娘”。父亲谈会存,母亲林氏,生育她已是第十胎,因为生于亥时,受封建迷信思想所害的双亲,认为“亥时”就是“死”,或是“克死”父母之意。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她四岁时就被送到广州檀度庵寄养。

谈月色

檀度庵为粤中大刹,是清初三藩之一的平南王尚可喜为其女出家而建。时有房屋百间,十宫女陪同出家,平南王之女入居庵后,人呼为王姑姑,而她则自称为“自悟”。据说自悟大师博通梵典,戒律精严。咸丰七年英法侵略军攻广州,庵大半被毁,同治初年重修。

谈月色八岁开始诵读佛经,一九〇二年入私塾三年,在师父耀均的指导下读书、写字、画佛像及梅花。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禀性颖慧,使她进步快速,其师甚为心悦。十五岁时她削发为尼,开始日夜为千家万户操劳法事。

香港掌故家高伯雨记录了与蔡哲夫熟识的邓尔雅、李尹桑(茗柯)的回忆。

“蔡哲夫认识谈月色时,她还是个留长发、未受戒的小尼姑,”李茗柯又说:“他们相遇,大约始于一九二〇年左右,(按:当是一九一七年,其时谈月色二十六岁。)哲夫到檀度庵随喜,见一个小尼姑很是妩媚可人,会写经文,又会画几笔画,便诧为才女,从此就有心把她培植成才,时时和她接近。”

这时的蔡哲夫是广州的大名士,爱慕才人、艺术的谈月色,很容易会对他发生好感。这样的一拍即合也是情理之常,谈月色虽然知道蔡哲夫已有妻室(其妻张倾城,原名洛,也是蔡哲夫改的名字),也不介意屈居“亚妻”(妾)的地位。蔡哲夫和谈月色相识后,便到处宣传檀度庵的古溶傅(谈月色字古溶,“傅”者,广州人称尼姑也)懂得作诗,写得一手宋徽宗瘦金体字,而且能够画梅花、刻印章、拓古器。在旧日的社会中,平常一个女子要是能写一两笔画,吟几句诗,已经给人们另眼相看了,何况是尼姑,更加是令人们特别瞩目的传奇人物,颇符合制造“才女”的条件。而蔡哲夫也把握这机会大力宣传,他买了几十页空白的扇面,一面由谈月色画梅花,款署“比丘尼古溶”,下盖“广州檀度庵比丘尼古溶”“旧时月色楼”两小印。一面是他写的与古溶唱和的诗。又用古溶名义画梅花屏条、册页,和用珂罗版印制的梅花明信片等,分寄平日往来的朋友。高伯雨说他的故友、北京著名的篆刻家寿石工,工诗文,他的夫人宋君方也精此道。蔡哲夫与寿石工同为社友,就自己刻了一印从香港寄赠寿石工,谈月色当然少不了也“班门弄斧”一下的。寿石工甚欣赏“月色”二字,曾以“旧时月色”四字入印,见其《蜨芜斋逐年自制印存稿》。蔡哲夫这样地宣传,不到一年,比丘尼古溶的作品便不胫而走,一时传遍省内外,成了岭南佛门“才女”的雅事。蔡哲夫意犹未足,又替谈月色出画像润格,并找来岭南遗老、诗人何藻翔写其润格小引。(按:此事在一九二七年底,当是婚后。)

谈月色诗

蔡哲夫和谈月色结婚前,时时一同参加社会的文娱活动,如寿苏会、上巳修禊、重九登高、书画雅集之类。古溶身穿尼服,厕迹于文人墨客之间,但极少说话。遇到即席挥毫,或是联句等,她也很客气地婉词推却表示谦虚。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在好友高天梅、程大璋等人的撮合下,年四十三的蔡哲夫娶了三十一岁的比丘尼谈古溶为妾,迎娶时以珊瑚盒函汉玉鸳鸯为聘,故有“汉玉鸳鸯池馆”之斋名。蔡哲夫以晏殊诗有“梨花院落溶溶月”之句,遂将其改名谈月色。两人成为眷属后,随即移居香港,过他们的新生活。高天梅写了一首七言古诗来贺他们新婚,实则句句都是调侃,如:

比蒭夷作居士妻,世间奇事无不有。

念年辛苦礼空王,一笑袈裟换艳装。

儒门讵少清净业,乐土终在温柔乡。

华严弹指春怀抱,异样因缘剧颠倒。

尼姑、居士结合后,相处得不错,有时虽然遭遇生活中些许窘困,彼此也能够谅解,刻苦耐劳。

谈月色对联

有一时期,谈月色写的梅花,往往盖上“比丘尼古溶归蔡寒琼”的小印,表明“皈依法、归于蔡”的双重身份。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有《永胜寺题壁诗》四首,末首云:

小李将军写洛神,蔡中郎妇画梅人。

珠江影事差堪问,醮酒斋坛一欠伸。

其中李指李茗柯,蔡则指蔡哲夫。刘成禺附记云:“茗柯新在澳门结婚,颇为韵事。蔡哲夫纳檀度庵尼古溶,能画梅,均来寺燕集。”寺指广州永胜寺。

谈月色的篆刻与书画艺事日进,以古玺、汉印、隶书、佛像印、圆朱文见长,在艺坛崭露头角。

篆事之外,谈月色还擅画梅。一九二八年,蔡哲夫南社的旧友黄宾虹赴广西讲学,路过广州,短暂作客广州蔡家,说到蔡、黄二人从一九〇九年订交,“自此开始,直至一九四一年蔡哲夫谢世,其间悠悠三十二年,黄宾虹和蔡哲夫的交谊不绝如缕。”即使一九一一年后蔡哲夫基本在粤活动,但一直与黄宾虹保持书信往来。

蔡哲夫是黄宾虹艺术上的知音,他多次来函索画,黄宾虹均慷慨寄赠。蔡哲夫每次途经上海,也必定拜访黄宾虹。因此黄宾虹这次作客蔡家,蔡哲夫力荐夫人谈月色拜黄宾虹为师,授以笔墨变化之诀及中锋执笔、篆刻奏刀畅达之技。黄宾虹为示范用笔用墨之法,特绘山水立轴一幅相赠题曰:“用笔如锥画沙,如屋漏痕,如折钗股;用墨有浓、淡、碎、积、泼、宿、焦七法,此画之正传。月色夫人印可。宾虹”。

谈月色画

谈月色作画以梅为主,时有“蔡石谈梅”之说。苏曼殊赠诗曰:“画人印人一身兼,挥毫挥铁俱清严”。而得黄宾虹指点之后,谈月色请篆刻家冯康侯刻“宾虹衣钵”一印,常钤于梅画之上。此后,求画者络绎不绝,这可从她们夫妇两人“绘梅赠友”的诗作得到证明。收藏家姚石子一九二九年九月三十日有《覆蔡哲夫书》云:“颇欲求月色夫人作一梅花或什锦小册,作就后即烦请在南中裱褙,并装洁滑底盖,及制雅艳衣套,全部以娇小玲珑为妙,俾为箧衍之珍。如蒙俯允,当有以奉报耳。”可见其求画之殷。

谈月色画作

一九三〇年蔡哲夫出任广州图书馆馆长,一九三一年蔡哲夫在图书馆工作之余,又与谢英伯、杨成志等成立了广州第一个考古组织“黄花考古社”,谈月色与蔡哲夫一起进行金石考古工作,广州的大街小巷、村边郊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夫妇二人写出了《发掘东山猫儿冈汉冢报告》、一起编著了《广东城砖录》,对岭南城砖、陶文进行了专题研究。一本留存至今的《艺彀》杂志上,钤有“谈月色”之印,是夫妇二人于一九三二年共同编辑出版的,与当时北平《艺林》、上海《艺观》和汉口《艺甄》“互通声气”,刊名的含意有“天下艺人尽入彀中”之意,封面为谈月色所绘梅花,封底有“蔡夫人谈月色画梅约”,亦即润格,由蔡元培、于右任、孙科等名人代订,蔡元培手书影印。

谈月色画梅石图,题诗句云:

“易米梅花不讳贫,

玉台壶史自千春。

闽茶绝品承遥寄,

我亦城南穷巷人。”

城南穷巷,绿树青葱,屋子里阴润薄明,书案上砚墨未干,哲夫和月色之雅趣,可比当年的李清照和赵明诚。

一九三六年,蔡哲夫应聘北上任南京博物院书画鉴定研究员及国史馆编修,其间曾举办夫妇书画篆刻展览,享誉一时。当时还有人误以为谈月色的印作系蔡哲夫代作。为此蔡哲夫还作诗答:“衰翁六十眼昏昏,治印先愁臂不仁。老去千秋有钿阁,床头翻误捉刀人。”

而正当夫妇两人的创作和研究渐受重视之际,抗战军兴,一九三七年冬南京失守,蔡哲夫夫妇时已闻风避往安徽当涂,随行还有画家李桔叟。

当涂失守,日军屠城一周,蔡哲夫夫妇又避入城东白纻山。为了躲避日军侵略者的残暴行为,谈月色已改扮男装,剪短发,装哑巴。一日三人在佛堂念经,日军士兵冲进来搜寻妇女,谈月色急中生智,在地上抹一把灰擦在脸上。蔡哲夫在一纸上写道:“三人男”,并递给日本兵看。日本兵看后嘴里骂着离去了,此时三个人都已吓出一身冷汗。

谈月色藏古印本

翌年四月回宁后,淮海路九十三号故居已成瓦砾,蔡哲夫在《劫稿》中写道:“乱后行窠已荡然,艰难设备苦经年。劫余尚剩铭心品,三个陶瓶两古砖。”遂寓居鼓楼二条巷廿二号之一。房东见蔡哲夫做难民还带有随从,又不见太太来,甚为奇怪。第二天房东来看蔡哲夫,听谈月色讲话才恍然大悟,大家会心地笑了起来。蔡哲夫作《白纻山避难图》记其事,当时写的“三人男”字条也装裱其中。

蔡哲夫天涯浪迹,行箧飘零,所幸有谈月色相伴,也算是平生大慰。他其实真正的铭心之品,是他当年在尼庵里牵手的抄经文的女子,她是他生命中最温柔的月色。鼓楼二条巷,是明末诗人、志士杜茶村的遗址。蔡哲夫因之颜寓舍为“茶丘”,自号“茶丘残客”。离乱之日,夫妇俩犹不忘苦中作乐,于庚辰上元后一日(正月十六为杜茶村生辰),遍约文人名士作“茶寿会”。一时之间,纪念、题咏文字纷玉珠披。文人生涯,在岁月静好和离乱忧患中,都葆有某种坚韧的质地,亦不失飞扬的诗情。

一九四一年元月十一日,蔡哲夫因心脏病于寓所逝世。赤贫之家,全赖南社诗友资助才办完丧事。深悲巨痛之日,谈月色面对友朋的馈赠,一一画梅治印答谢之。贫病之中,谈月色竭尽全力为蔡哲夫整理遗著。她向好友醵资刊行,所发的小启有云:“先外子漂泊四方,坎坷一世。杜子美放歌巴蜀,伤乱为多:屈大夫泽畔哀吟,忧时实甚。付诸剞劂聊以阐幽,祸及枣梨,未尝计虑。但子云受生前覆瓿之讥;而简斋有死后搜般之喜,固有非未亡人所敢雌黄也。”寄寓深情,遂刊成《寒琼遗稿》一书。

谈月色书法

由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姚石子《覆谈月色》信函可见其一斑,函云:“哲兄遗稿款式典雅大方,非嫂氏之苦心孤诣出版,必不能若是之速而精良矣。哲兄之亡倏忽已将三周,今嫂氏为举行立主典礼,亦可藉此告慰天上英魂矣。哲兄造诣尤在金石书画,与夫考订题跋之作,诗词特其一艺耳。今兹所印,又多晚年诸什,则尚等异日之编辑搜捕矣。然此晚年诸什,使世之读者亦可伤其生丁乱离,遭逢坎坷,钦其志之弥苦,而行之弥坚。”《寒琼遗稿》不仅是谈月色书法艺术的展示,更重要的意义是留下了一部蔡哲夫自己的诗文稿,兼及夫妇唱和的文字,记录了他们的人生经历、艺术成就和艺术交往,是研究蔡哲夫艺术人生的一部重要著作。

抗战胜利后,南京重设印铸局,谈月色以专才获聘用。新中国成立初期,柳亚子曾向毛泽东热情推荐谈月色的为人和篆刻艺术,当时诸多社会名人和政要的印章皆出自她手。辛亥革命元勋、国民党元老、高级将领、文化艺术界耆宿、文人求索书、画、印章者甚多。黄宾虹晚年用印也多命谈刻制;文学家姚光、吴梅等人的印章多出自谈月色之手。后来,她为毛主席治印“润之”“毛泽东印”两枚。谈月色独辟蹊径,以其所擅瘦金体入印,精湛的书法造诣和冲切并用的刀法,把瘦金体飘逸挺秀的风致表现得淋漓尽致,被公认为印学史上的一大创新。

谈月色为毛泽东刻两枚印章

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八年,她曾三次假江苏省美术陈列馆举办“谈月色书画篆刻展览”,影响深远,人所共誉。由于她在艺术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一九五五年被省政府聘为江苏省文史馆研究馆员。一九五六年以后先后被选为第三、四两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代表、省政协委员、省文联委员,连续四届(第二至第五届)被选为市人民代表,政府和人民给了她很高的荣誉。一九六〇年四月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会员、江苏省书法印章研究会会员。一九六二年香港《大公报》以“谈月色金石”专栏介绍她的篆刻艺术。

谈月色

谈月色的传奇人生和艺术成就,为世瞩目,她师承众多,转益良广,终为大家。民国元老于右任曾在谈月色书画作题:“宋徽宗书神霄玉清万寿宫诏旧墨脱,月色社嫂工瘦金书,获此旧本重装,属为书端。”

五十年代,谈月色就把有关广东的文物送回广州,捐献给广州市文管会。七十年代又将保存完好的一大箱名人字画,包括她自己的佳作精品如《蟠龙墨梅通景》、蔡元培题跋的《昙花图》及记载蔡、谈一生艺术生涯的著述手稿《茶丘契阔》等捐献给南京市文管会。她一生爱国家,爱民族,重晚节,扬正气,铮铮铁骨,言行一致。她的印作与她的诗、书、画一样,都较好地反映了她的思想感情和品格。她的人品与她的书品、印品、画品完全得到了统一。晚年她一直客居南京峨嵋岭十四号,但却自号“珠江老人”,以寄托对家乡广东的怀念之情。她闭门谢客,甚少交往,淡泊于名利之纷华,而孜孜以授徒,高风亮节,令人敬佩。

一九七六年,谈月色以八十五岁高龄病逝南京。一生著有《梨花院落吟》《荼四妙亭稿》《月色诗集》《月色印本》《茶四妙亭印草》《茶丘契阔》《中国梅花发展史》等。

一个如月色般令人着迷的女子,很多人拿她跟李清照对比。当年金石篆刻圈爱把谈月色比作李清照,李清照以词宗留名后世,谈月色则凭著书、画、篆刻三绝饮誉艺坛。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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