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48期 | 顺德名士罗瘿公:伶人往事与清史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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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5 09:18

现在知道罗瘿公的人不多,但在清末民初的北京,顺德罗瘿公是无人不知的大名士。其人精书法,善诗词,能饮酒,喜交游,乐助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寒士,大凡才通风雅者,都有他的好朋友。在《鲁迅全集》中,就有“写字找罗瘿公,写诗找黄晦闻(节)”的说法。他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与梁鼎芬、黄节、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有《瘿庵诗集》行世。

■蔡登山

罗瘿公原名惇曧(1872-1924),字掞东,号瘿庵,晚号瘿公,广东顺德人。其父罗家劭为清翰林院编修。瘿公幼承家学,聪慧过人,自幼有神童之目。早年就读于广州万木草堂,与陈千秋、梁启超等人同为康有为弟子。后转到广雅书院,受广东学政张百熙赏识。

光绪二十五年(1899)二十七岁时,获选优贡,保送上京,入国子监。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十三岁应考经济特科(清末朝廷用以选拔“洞达中外事务”人才的特设科目),成绩优秀,获授邮传部司官。宣统三年(1911),罗瘿公与樊增祥、林纾等集为诗社。社集则必选胜地,林纾为画,众系以诗。

民国成立后,历任北京政府的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礼制馆编纂等职。又尝为袁二公子克文(寒云)之师。一九一三年,参与梁启超在北京发起的万生园修禊会,应邀参加的有瞿鸿禨、严复、林纾、黄秋岳、易顺鼎、顾印愚、杨度、夏曾佑等四十多人。大家曲水流觞,吟咏抒怀,汇诗成集。梁启超作有七言长古诗一篇《癸丑三日邀群贤修禊万生园拈兰亭序分韵得激字》,有云:“永和以还几癸丑,万古相望此春色。”会中诸人,多有题咏,极一时之盛。

到了一九一三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说法甚嚣尘上,时任总统府秘书的罗瘿公虽与袁氏有旧,却不肯附逆。因此他辞官避居在广州会馆中,每日纵情诗酒,流连戏园。罗瘿公的佯狂而歌,实为避祸。罗瘿公也只向老朋友黄晦闻吐露过实情,“吾欲以无聊疏脱自暴于时,故借一途以自托,使世共讪笑之。”而最能理解他的落寞莫过于黄晦闻。黄晦闻为《瘿庵诗集》作序说:“瘿公与世可深,而不求深于世。学书可深,而不求深于书。为诗可深,而不求深于诗。至其驰情菊部,宜若深矣,然自谓非有所痴念,则亦未尝求深。”黄晦闻认为,罗瘿公玩世的外表下,有不能忽视的立身之义。

这时候罗瘿公的好友杨穆生跟他谈起荣蝶仙那儿有一名极堪造就、前途不可限量的青衣,罗瘿公爱才如渴,他又问过看过程剧的朋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程砚秋这雏伶不错。而当罗瘿公亲眼见到程砚秋的演出,顿时惊为天人,认为程砚秋未来的成就至少可以步梅兰芳的后尘。当时他就作过预言说:“尔来菊部颓靡,有乏才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按:当时名艳秋,后才改名砚秋)演出,风华辉映,他时继轨,舍艳秋其谁?”

罗瘿公和程砚秋

在“四大名旦”中,程砚秋是年龄最轻的,却死得最早。砚秋死后,从此程腔,遂成绝响。一般人都知道程砚秋原是清朝旗人子弟,但不知道他还是旗人中的贵族。马叙伦在《石屋余渖》中说:“砚秋为清宣宗相穆彰阿之曾孙行,穆相权倾一时,然至砚秋兄弟已无立锥之地,其母鬻之伶工。”而潘光旦的《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则考证说,道光初年另一位相国英树琴(号熙斋,著有《恩福堂笔记》),是程砚秋的高高祖。照潘光旦所说,程砚秋的祖先姓英而非姓穆,英树琴与穆彰阿虽同为道光朝的相国,论气焰之盛,名声之大,则英不及穆多矣。不管程砚秋是英或穆相之后,总之他是清朝大臣之后,似可确定的。不过到他父母这一代,业已成为破落户,江河日下的家道,使得他的母亲终于不能不将他卖入戏班之中。程砚秋后来之所以能在剧坛发迹,那完全是出于“性好顾曲”的罗瘿公之所赐了。

罗瘿公和程砚秋

罗瘿公对于程砚秋的提携培植,真可说不遗余力,他当时不过一介名士而已,家累既重,开销又大,但他竟然筹出一笔款子来给程砚秋赎身,还将他送往京剧界有“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处去学艺,并郑重地拜托王氏,予以好好地调教。王瑶卿也认为程砚秋是可造之材,乃以平生绝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直到王氏临死之前,他还不无得意地谈到程砚秋说:“一个学艺的人,应该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但若钻进别人的小圈子,拘而不化,充其量也不会把别人的长处全学了去,那才是一辈子没出息。程老四(指砚秋)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后来他自己才创造了程腔。他要是死学我,也就不懂得变化的道理了,哪还会有什么程腔呢?”

除此之外,罗瘿公还亲自教程砚秋识字、读诗、练习书法。在罗瘿公的熏陶下,程砚秋不但精通经史,一手字也写得很漂亮,这在当时的艺人中是非常少见的。他又亲自为程砚秋编写剧本,如《红拂传》《青霜剑》《春闺梦》《孔雀东南飞》《碧玉簪》《文姬归汉》《鸳鸯冢》《沈云英》《锁麟囊》等,多半悲郁苍凉,正是大作家、大诗人对于现实生活不满的一种反映,这在军阀时代也可以说是反映时代苦闷的歌声,当然会风靡一时,因此程砚秋很快成为仅次于梅兰芳的红伶了。罗瘿公曾向友人剖白其心迹说:“吾既不能囚匡天下,仅藉此一糜心力,亦当引之(指程砚秋)于正道。”卅年以还,梅派与程派分庭抗礼,各有千秋。梅兰芳虽拥有《霸王别姬》《生死恨》《凤还巢》《太真外传》《宇宙锋》《洛神》《廉锦枫》等得意杰作;而程砚秋亦拥有《文姬归汉》《聂隐娘》《荒山泪》《锁麟囊》《金锁记》《春闺梦》《硃痕记》《贺后骂殿》《红拂传》等私房好戏。而四大名旦中的尚小云与荀慧生,固不能与梅、程两派相提并论也。

当程砚秋在红氍毹上大红特紫,声誉扶摇直上之际,罗瘿公却穷愁不堪,家庭多故,再加上失业,境遇是每况愈下了。一九二三年,他和夫人最钟爱的女儿一病不起,使老夫妻俩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夫人竟因此神经失常,成了疯癫。两个儿子宗震、宗艮,又都在求学阶段。全家的生计濒于断绝,一日三餐都煞费经营,罗瘿公的豪情壮志在妻啼儿号声中终于被消磨殆尽。

左起:罗瘿公、程砚秋、吴富琴、齐如山、许伯明,1923年。

一九二四年端午节后,他终因心力交瘁不支而病倒,经医院检查证实是三期肺病。农历八月初他自知不起,曾向经常抽暇到医院照料他的程砚秋透露。程砚秋泪下沾襟地说:“您老放心,我受您老的大恩大德,一直图报无门。不论有什么事情,我都唯有竭尽所能而已。”

八月四日,罗瘿公一大早就勉力撑持倚枕执管,写下他平生最后一篇文章,那就是他的遗嘱。并嘱长子宗震必殓以僧服,讣告中凡前清官衔皆不录,遗诗付曾习经(刚父)选定,墓碣必请陈三立(散原)书写云。

农历八月二十五日(九月二十三日)罗瘿公归去之时,亲属皆不在侧,程砚秋当时第一个赶到,见到恩师遗下的数页遗嘱,悲恸得几近昏厥。回到家中,即为恩师设立灵堂,朝夕哭奠,并挽以联曰:“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又日夜抄写经书,以慰恩师在天之灵。在罗瘿公丧事期间,程砚秋停演数月戴孝志哀,说:“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师当推首功。”罗瘿公后事所用的祭奠、棺木、墓地之费都是程砚秋独力料理承担,费金过万元,务极完美。这种事情,一般的士大夫都难以做到,一个艺人却做到了,怪不得后来康有为作诗称程砚秋为“义伶”。

程砚秋在罗瘿公墓前

罗瘿公的遗嘱点名希望墓碑由散原老人陈三立来书写,于是程砚秋特地跑了一趟杭州西湖,拜见散原老人,乞书“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并酬以润笔五百金。散原老人感其风谊,拒收润金并赠诗一首云:“湖曲犹留病起身,日飘咳唾杂流尘。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绝耳秦青暗断肠,故人题品费思量。终存风谊全生死,为话西山涕数行。”其中“为话西山”是指程砚秋为罗瘿公营墓于北平西山。罗瘿公去世后,每次程砚秋出京演戏,行前必先去罗瘿公墓前凭吊。逢罗忌日,也必去墓前祭奠,二十余年,从未间断。真是世事虽无常,但有义伶半生情!

后人常记罗瘿公菊园之事,却不知其才华横溢,诗词书法,历史掌故,无所不通。瘿公既殁,曾习经为选存遗诗二百余首,题作《瘿庵诗集》付梓传世。曾习经并有《哭罗瘿公三首》,其一云:“瓠落名方起,浮萍迹成尘。廿年为客梦,一代过江人。下笔乌丝近,登歌白石亲。颇疑忧畏尽,竟与死生邻。”近人张昭芹辑录之《岭南四家诗》,瘿公诗列于梁鼎芬之后,黄节、曾习经之前。他的诗早年学李商隐,后来又参以白居易和陆游的风格,造境冲淡潇洒,别具韵致。罗瘿公精通京剧门径,善于编剧度曲,现存的《菊部丛谈》,不仅是介绍京剧变迁和艺人生活的随笔结集,对京剧研究也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其书法亦负重名,字体从唐人碑帖化出,参以宋人米芾的神韵,劲气内敛,章法、行气雄阔不羁,一反长期流行的“馆阁体”拘谨呆板的书风,深受艺界爱重。

罗瘿公手迹

罗瘿公还留心搜集辑存当代史料。他在《庸言》杂志上开设专栏,发表有关近世掌故的文字。《庸言》杂志设在天津日租界,由吴贯因任编辑人,其灵魂人物是梁启超。自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一日起,至一九一四年五月五日止,共发行三十期。执笔者除梁启超外,以吴贯因、梁启勋、蓝公武、黄远庸、罗瘿公、张东荪、周宏业、严复、林志钧、熊垓等之文字较多。罗瘿公在其杂志上发表有《宾退随笔》《庚子国变记》《拳变余闻》《德宗承统私记》《中俄伊犁交涉始末》《中法兵事本末》《中日兵事本末》《割台湾记》《太平天国战纪》《藏事纪略》《中英滇案交涉本末》《教匪林清变记》《京师大学堂成立记》《威海卫潜师记》《曲阜谒圣记》等十五种,均以文笔雅洁、材料翔实、论说清晰著称,且受到近代史研究学者的重视。

《宾退随笔》有四十三则,每则各自独立,各有小标题。其中谈到清末,朝廷命官员十分随意。骤增一尚书,旋骤减一尚书,皆不见明旨。罗瘿公感叹道:以一部长官之制,率意增减,此所以唯亡清之政也。另外,书吏索贿也成为晚清一奇观。后来张百熙力裁书吏,就是痛恨这些为害日深,无恶不作的蛀虫。

罗瘿公还告诉我们当年选拔翰林的荒唐事。他说,由于政府部门过分重视候选人的楷书,导致后来阅卷官只以楷书是否端正整洁而定夺翰林的弃取。罗瘿公感叹道:考小楷之工拙,而投之以衡天下才之权,其可谬可笑莫此为甚。另外罗瘿公的《董妃·董小宛》则引证历历,认为董小宛是董妃。因此孟森(心史)特别写有《董小宛考》来论证董妃与董小宛并非同一人,但罗瘿公则能坚信他自己的说法。

前排左起:李释戡、罗瘿公;后排左:程砚秋

《庚子国变记》《拳变余闻》则从不同角度真实而客观地记录着当时义和团发展和衰亡的历史,还记录了当时八国联军杀入北京、兵荒马乱的惨景。作者因为久居北京,故对义和团在北京的活动有比较逼真的描述。在罗瘿公笔下,李鸿章在义和团运动中,俨然成为乱世中挽救国家的中流砥柱。他说:“鸿章与各国磋议,已历数月,心力交瘁。……各国持之坚,久未定议,而鸿章积劳病深,卒不起,濒危,犹口授计划,秩然不紊。……”李鸿章在去世前带着满腹心事吟出“临死方知一死难”,那愤疚交集的内心挤沥最后一滴“秋风宝剑孤臣泪”才撒手尘寰。

《中法兵事本末》征引张声树、李鸿章、唐景崧、刘永福、刘铭传、张佩纶、左宗棠、曾国荃、张荫桓等人的奏疏,指出主和派与主战派的矛盾及清廷用人的失察。罗瘿公则严厉谴责李鸿章,他在文前称:“余编《庚子国变记》,极力推李鸿章议约之功,继编《中日战纪》,于李鸿章深致贬词。兹更编《中法兵事本末》,责鸿章尤严。……而甲午、甲申两役外交之巨谬,竟以弱中国而迄于亡;则邦人所言之痛心者也!大夫君子,宁忘前车之覆哉?”

《中日兵事本末》是依据姚锡光著《东方兵事纪略》。罗瘿公称:“甲午兵事,以丹徒姚君锡光所著《东方兵事纪略》为最详尽,而笔墨颇病冗碎,余既略有异闻,更就当时在军中者证焉,乃取《姚略》变易简括之,遂成斯编。”《割台记》叙述清廷割台后,台湾人民的抗日保土斗争。对唐景崧调度无方,统率不力,受叛军挟制,也有所批评。其材料或许得自好友陈衍、易顺鼎及俞明震等人。《太平天国战纪》是罗瘿公有感于清朝廷对太平天国记录的忌讳篡改,而根据北王韦昌辉嫡子韦以成所撰《天国志》稿本重撰而成。他说:“奋发自撰述,尽数其事迹,而行以吾之文词,削其事之烦碎,存者就十之八九焉”。但据研究太平天国的专家罗尔纲进一步考证,罗瘿公《战纪》的构成可以归纳为:一是纯属虚构的;一是根据一种或一种以上的材料而故意为增改的;一是据坊刻本《忠王李秀成自传》。

陈雪峰在《罗瘿公的笔记文学》一文中说,对于罗瘿公历史笔记的史料价值要辩证看待。他的历史笔记,叙事条理清楚,可以当成文学作品来看待。其描写历史的笔法值得借鉴。以李鸿章为例,罗瘿公对他在不同历史活动中的评价是截然不同的,这也说明了罗瘿公能基本客观评价历史人物。南开大学学者冯珊珊则认为罗瘿公的史料笔记“为人们认识罗瘿公提供了另一个视角,更为认识晚清民国的军事、经济、教育、宗教方面的事件、人物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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