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87期 | 新会伍光建:翻译界之圣手
作者 蔡登山
2023-10-10 09:40

伍光建(1867-1943),原名光鉴,号昭扆,笔名君朔,广东新会人(今广东江门),幼年就读于新会麦园村乡塾,明于思辨,颖悟冠郡,而志趣不凡。

伍光建

一八八一年,十五岁的伍光建考入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科,时严复为水师学堂总教习,他师从严复,接受了十分严格的外语和专业训练。习数理,每试辄列第一名。

严复主持海军教育凡二十年,弟子虽多煊赫,但引为最得意的就是伍光建。严复《与熊纯如书札》云:“其中弟子,无得意者。伍光建昭扆有学识,而性情乖张;王劭廉少泉竺实,而过于拘谨。二者之外,余虽名位煊赫,皆庸材也。”

一八八六年,受严复举荐成为清廷第三届派遣出洋深造学生,赴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深造,受教于英国学术界素负盛誉的兰博德、皮尔逊诸名宿,一年后转入伦敦大学学习数学、物理、化学。在英国留学期间,伍光建在课余时间研读英国文学及历史。

一八九一年伍光建学成归国,任北洋水师学堂教习,并开始研究中国文学、历史、哲学等。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伍光建激于义愤,慷慨请缨,以双目近视,未被调遣。战事结束,他随吕增祥(秋樵)东渡日本,襄理洋务。增祥久居李鸿章幕,学问行谊,性情识度,见称于当世,诗文书法,尤为艺林所重。伍光建自识吕增祥,乃兼治文哲之学,博览中西典籍,见闻益复宏广。(伍光建后娶吕增祥长女吕慎仪为妻)

一八九八年,伍光建应邀为汪康年在上海创办的《时务日报》(同年改名为《中外日报》)撰稿,该报通过社论、副刊、插画等形式针砭时弊,揭露官场腐败,关心民众疾苦,同时大量介绍西方科学文化,翻译一些外国文学作品。那时,林纾的“古文改写”式的翻译小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流传极广。伍光建所译作品,则改用白话,署名“君朔”,陆续在《中外日报》上发表,令读者耳目一新。针对人们渴望更多了解西学新学的实际需要,伍光建选译了一些体现进化论观点的作品。他曾坦言,当时较多取材于英国弗劳德的《大问题小议论》,读者最喜爱的是几篇寓言故事,例如《母猫访道》,讲的正是当时中国读书人所向往的“新学”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伍光建

一八九六年上海南洋公学(即交通大学前身)创办,在一八九九年六月聘请伍光建为提调兼任师范院教席。他对学生宽严并济,诸生翕然从之。时学校甫兴,绝少适当课本,他抽暇自编九种教材,精审显豁,图解习题,尤为赡富,商务印书馆后来为之出版印行,分别是《力学》(1904)、《热学》(1904)、《磁学》(1905)、《静电学》(1905)、《水学》(1906)、《声学》(1906)、《气学》(1906)、《动电学》(1906)、《光学》(1908),但伍光建在一九〇二年底辞去南洋公学提调一职,一度离开南洋公学。

一九〇五年,清廷派端方、戴鸿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伍光建任一等参赞兼字译、口译,“所至欧美各国,每值演说皆请先生任之,先生义正辞切,吐属温雅,听者惊服。归国后闻望益重。”

回国后,伍光建历任学部二等咨议官、海军处顾问、海军处一等参赞官、军枢司司长等职务。他陆续编写了物理、化学、英语等学科的教科书,如一九〇六年《帝国英文读本》(五卷)及之后的《英文范纲要》《英文范详解》《英文习语辞典》《西史纪要》(二卷)等,前二者还成为学部审定的教科书。多年的留学生活和严格的专业训练使伍光建具备了较高的英文阅读和听说能力,这为他从事专门的翻译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后来,他的译作改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一九〇七年译法国大仲马的《侠隐记》(即《三个火枪手》)、《续侠隐记》(《二十年后》)的译文十分传神,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一九〇八年译大仲马的《法宫秘史》(即《小侠隐记》)。

张元济(左)与伍光建(中)合影(二十世纪初)

自此以后,伍光建虽然迭任公职,然于退食之余,不仅以从事于译述为其志业之所寄;且又由于他“才情并美和中西兼通”之故,因而他的译述范围,遂亦由此而日益扩展。近代江西派著名诗人夏敬观在《伍光建传》云:“自是译述《西史纪要》,文笔效左氏。又创为语体,译法国《侠隐记》《法宫秘史》,读之者以为类施耐庵《水浒》。数书出,世重之,语体遂大行。复(即严复)译书谓用近世利俗文字,求达难,而光建此后所译书,百数十种凡亿万言,乃皆用所创语体,此异于复者也。综光建所译:或统述欧西文化;或分述语文、科学、哲学、政治、经济、社会真谛。其体裁则论说、批评、史传、小说、剧本、童话、随笔俱备。选材皆寓深义,而于说部尤慎,非徒取阅读者,此又有以异于林纾所为也。”

伍光建率先采用白话文翻译,是有别于林纾、严复的古文翻译。胡适在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五日发表《论短篇小说》的讲演,说:“我以为近年译西洋小说当以君朔所译诸书为第一。君朔所用白话,全非抄袭旧小说的白话,乃是一种特创的白话,最能传达原书的神气。其价值高出林纾百倍,可惜世人不会赏识。”一九二八年,胡适给曾朴的信中又说:“近几十年中译小说的人,我认为伍昭扆先生最不可及。他译大仲马的《侠隐记》十二册,用的白话最流畅明白,于原文最精警之句,他皆用气力炼字炼句,谨严而不失为好文章,故我最佩他。”另外伍光建的翻译是以直译为主,他不同于林纾的“意译”(林纾不懂西文,全靠精通西文者的转述,再译成桐城派的古文),而伍光建由于精通西文,因此能对景物及心理的描写有所压缩,对于与正文内容无关紧要的句子加以删节,原文的长句子也被分解成若干短句,尽管做如此大的改变,但整个翻译下来却仍能保持原作的风格。

《侠隐记》书影

茅盾曾就《侠隐记》和《续侠隐记》表达对伍译的看法:“一是他的删节很有分寸,务求不损伤原书的精彩,因此,书中的达安特的三个火枪手的不同个性在译本中非常明显,甚至四人说话的腔调也有个性;二是伍光建的白话译文,既不同于中国旧小说如‘三言’‘二拍’或《官场现场记》,也不同于‘五四’时期新文学的白话文,它别具一格,朴素而风趣。甚至有时比原作还要简洁明快,其特色用《侠隐记》常见的一个词儿——实在迷人。”

我们不妨撮录《法宫秘史》(1908年出版)中的一节,以便更直观地领略伍译的风采:

路易赛写完了“洛奥尔先生”几个字,停了笔问道:“我往下写什么?”

孟太理道:“你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

路易赛道:“你一定晓得我心里在那里想什么。”

孟太理道:“你想的是一个人。”

路易赛道:“孟太理,你看我真是想人么?”

孟太理道:“路易赛,路易赛,你的蓝眼睛也有大海的蓝水一样深,我去年在布朗地方见过大海。我说错了,大海最是难测的,你的眼睛同天上的蓝色一样深。”

路易赛道:“你既然能看我的眼睛,自然也能看我的心。你看我现在心里想什么?”

孟太理道:“我晓得的。你心里并不要说洛奥尔先生,要说的是我的宝贝洛奥尔。”

路易赛喊了一声。孟太理道:“这算什么,你还要脸红。来吧,我们这样写吧。”

于是口里念道:“我的宝贝洛奥尔,你在王爷身边,远在巴黎,你要我写信给你。你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没趣,你故时常纪念乡下的朋友,……”

路易赛微笑说道:“孟太理,不是这样的。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我写给你看罢。”于是拿起笔来,在纸上写道:“你若不是常常着急要打听我的消息,我心里是一定不高兴的。我在这里,时时刻刻都想起我们从前在一起所过的几年快乐日子。从此以后,我心里只能容从前快乐的情景。”

一九〇九年(宣统元年),伍光建与严复同时御赐“文科进士出身”。师生同年,传为美谈。次年,伍光建以道员任海军部顾问官。一九一一年,伍光建、张元济等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伍光建任副会长。民国成立后,历任南京临时政府财政部参事、国民政府行政院顾问、外交部条约委员会委员等职。一九二三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并在商务印书馆主持“英汉对照名家小说选”。

《坠楼记》书影

一九二九年三月,伍光建任中国驻美国公使伍朝枢的秘书。一九三一年六月,随伍朝枢离任归国。随即退休并迁居上海,专门从事翻译工作。学者黄艳群认为一九三一年之前,伍光建忙于公务,翻译只是他的业余兴趣和爱好;一九三一年退休之后,伍光建全身心投入翻译,翻译成了他的事业和生命。

伍光建的小女伍季真曾回忆父亲称,伍光建晚年清晨即起,除了吃饭即坐在书桌旁译书。甚少出门游玩,连与家人也很少交谈,每天译书常达万字。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邹振环曾对伍光建一生译稿有一亿字表示怀疑,于是他拜访伍光建的儿子伍蠡甫,伍蠡甫说“一万万”字,并非一个精确的估算,因为除了已出的译著外,还有大量尚未面世的手稿,若两者相加,与这一估计应该相差不远。而后来邹振环在伍光建的小女伍季真处见到过一大摞已刊和未刊的伍光建翻译手稿,伍季真这批手稿还仅仅是伍光建留存下来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都在“文革”和几次搬家的过程中失落了。

胡适与伍光建往还信札 1931年

学者黄艳群将伍光建的翻译书籍分为三大类,分别是:教科书类、社会科学类和文学类。其中社会科学类,他选译的都是学术经典之作,在引进西方先进思想有筚路蓝缕之功。例如“一九二五年,伍先生翻译出版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的代表作《霸术》(现译《君主论》),此书被西方评论界列为与《圣经》《资本论》等相提并论的影响人类历史的十大著作。一九二九年,伍光建翻译出版了英国历史学家马尔文(F.S.Marvin)的《泰西进步概论》(The Living Past: A Sketch of Western Progress),帮助国人了解西方社会政治进步历程。同年,另一重要译作《伦理学》也翻译出版。此书是荷兰哲学家、无神论者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的代表作,系统阐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认识论和伦理学。一九三〇年,伍光建翻译出版英国怀疑论与不可知论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的重要哲学著作《人之悟性论》(今译《人类理解力研究》)。一九三一年,伍光建翻译出版英国哲学家梅尔兹(John T. Merz)的《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是中国最早对西方思想史的译介。同年,还出版了无名氏的《拿破仑日记》(The Corsican- A diary of Napoleon’s life in His Own Words)、英国经济学家摩特兰的(R.H.Mottram)《债券投机史》(A History of Financial Speculation)和德国历史学家、作家卢尔德维奇(Emil Ludwig)的著名传记《俾斯麦》(Bismarck)。一九三二年,伍光建翻译出版了法国作家福耳(Elie Faure)的《拿破仑论》(Napoleon)。一九三三年翻译出版英国哲学家若特和斯特拉奇(C.E.M.Joad & John Strachey)合著《饭后哲学》(After-dinner Philosophy)。”

《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书影

伍光建的翻译水平受到胡适、曾朴、徐志摩等人的赏识。徐志摩约他为新月书店译英京剧作家理查德·谢尔丹的《造谣学校》(梁实秋校并序)和奥利弗·哥尔斯密的《诡姻缘》(现译《屈身求爱》)(叶公超校并序)。胡适约他为中美文化基金委员会译吉鹏的《罗马衰亡史》。一九三〇年代,伍光建为商务印书馆译有美国、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俄国、瑞典、丹麦、挪威、西班牙等国的四十多种小说的节译本。如:艾米莉·勃朗特的代表作《狭路冤家》(现译《呼啸山庄》)、查尔斯·狄更斯的《劳苦世界》(现译《艰难时世》)、狄更斯的《二京记》(今译《双城记》)、斯威夫特的《伽利华游记》(今译《格列佛游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恶与刑罚》(今译《罪与罚》)、法国雨果的《海上劳工》、夏洛蒂·勃朗特《孤女飘零记》(现译《简·爱》)、塞万提斯的《疯侠》(今译《唐·吉珂德》)等等。

《造谣学校》(梁实秋校并序)书影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二日,伍光建心脏病发,逝世于上海杜美路寓所。一九七九年初,伍氏后人在上海寓所发现了伍光建近三百万字的未发表译稿,其中大多为历史及传记作品,包括《英国第二次革命史》等。一九八〇年,人民出版社还整理了伍光建先生尚未出版过的十九部短篇小说,辑录成《伍光建翻译遗稿》出版。伍蠡甫在遗稿的前记写道:“(伍光建)从事翻译则始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先是业余性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逐渐转为专业,先后达五十多年,所译文学、历史、哲学等方面的书一百三十余种,近一万万字。”

叶公超在替伍光建翻译的《诡姻缘》作序时,称赞伍译《诡姻缘》是“读者修来的福气”。叶公超中西文俱佳,平常不轻易称赞别人,由此可见伍光建在翻译上确有他突出的特色。茅盾就说:“真正精妙的翻译,其可宝贵,实不在创作之下;而真正精妙的翻译,其艰难实倍于创作。”学者邓世还指出“伍光建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饱学之士,深谙中国古典哲学家著作高度凝练简洁的笔法,加之他在英国留学以及对欧美多国访问期间对西方社会习俗、文化传统与艺术理念有广泛接触与深刻研究,这些学识修养就决定了他有可能对西方文学名著走出一条自己的西书中译的路。”他独创的“别具一格,朴素而风趣”的白话文,甚至早于“五四”白话文运动十年,他以此语言转化欧化的语言,是完全符合读者的审美习惯。茅盾就指出以《简·爱》为例,伍译的“薄雾寒光中散步回来”,就比另一译本“在阴冷的黄昏回家”,“读起来就多些韵味”。这就得自于伍光建译笔的“神采”,而它来自于译者的文学修养、敏锐的感受和文字的锻炼,这也是伍光建特有的风格,无法被取代的。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周晓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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