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335期 | 终于见到你
晶报记者 罗婉 统筹 李岷 制图 胡洪利
2023-09-18 08:33

酒过三巡,李建荣望着满座的学生——酒酣耳热之后,他们已经卸下了重逢之初的陌生,互相爆料起彼此30年前的“黑料”。大多数时候他们习惯用粤语交流,甘肃人李建荣仍是一句都听不懂。他只是眼含笑意地望着这些已是不惑之年的学生,怎么都合不拢嘴。这是他这辈子度过的一个最特殊的教师节。

饭桌上,个性飞扬、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们仍是话题的中心;记忆中矮小瘦弱、安静少言的钟建平变得活跃了;上学时爱迟到的张红依然避免不了姗姗来迟,一声“报到”重回课堂;劳动委员陈渊坐在近门处,从安排老师接机到订餐、点菜,默默“服务”着大家,一如当年的内敛低调……

李建荣诗兴大发,他想起了莲花中学《新荷》文学社第一期发刊词上的那首诗《召唤》,正应此情此景。“同学们,我来念一首诗啊。”他从手机中翻出诗文,胸中的酒在腹腔内瞬间化作和三十年前一样抑扬顿挫的豪情。“黄昏走向晨光,童稚携手沧桑,我们互相召唤,彼此走向对方!”

霎时间,时光仿佛倒流回1993年,那个炎热的夏天。莲花中学初一9班和1994级初一2班的课堂上,老师热情如雨的讲课声与窗外深圳工程兵平田整地、挖掘海岸修筑路基的隆隆声融为一体。有时要等到爆破声停下来,讲课才能重新开始。

这召唤,正是李建荣和他的学生们今天找到的精神共鸣。

临别散场,一位女生把李建荣拉到一侧:“老师,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赶来吗?”那一堂课,李建荣替数学老师给大家发试卷、报分数,轮到女生时已是最后一个,却没听到老师念分数。只是说:“来取试卷,好好努力!”拿到试卷时,女生如当头棒喝——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0”。“9班拆散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了。”她觉得读书一直不是她的天赋,但她却深深记住了这位班主任。李建荣的手被女生紧紧握住。笑了一天的他,终于抑止不住泪水的流淌。

1

这个八月,晶报开启了一场寻人行动,帮助一位退休老师,寻找30年前他在深圳莲花中学曾教过的初一9班。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基本一心扑在了这个选题上,从采访李建荣到发布寻人视频、写元故事,到与学生沟通采访、联络莲花中学申请场地、筹办师生聚会,忙碌间,似乎自己也变成了初一9班的一员。

经过线上发酵、接力寻人,1993年的初一9班和1994年的初一2班,找到了60多位同学。久别重逢,只待一场线下的双向奔赴,师生约定在深圳见面,回莲花中学走走。

好事难免多磨。暑假期间正逢学校施工,不方便入校,聚会便被一度推到九月初。没想到接连遇上台风,李建荣原本定在9月2日来深,“苏拉”却来势汹汹,聚会临时告吹,再次推到了9月10日的教师节。

9月8日天还未亮,打开手机,深圳各大公众号发布清一色消息:深圳遭遇极端特大暴雨,水库凌晨泄洪。窗外大雨瓢泼,我第一反应是赶紧给李建荣发去信息,询问航班情况。

依稀记得30年前,深圳也有这样一场大雨,也是在九月。那一年,李建荣骑着自行车在暴雨中寻找放学未回家的学生,涨起的积水有车轮一半高。30年后,同样是在暴雨天来深圳“寻找”学生,冥冥之中有一种微妙的历史穿越感。

所幸这一次,天气没有再拦路。

9日中午,我早早与摄影记者李亦浩来到深圳宝安机场,等候李建荣的飞机抵达。初一9班学生陈渊代表班上同学前来迎接老师,他也是我们这次寻人行动找到的第一位学生。陈渊代表同学们,把一篮盛开的鲜花,送到老师怀抱。

陈渊话语并不多,十分谦和。一见面,我就向他求证9班的记忆。陈渊坦承,其实此前他对初一9班的印象已经很模糊,看到寻人视频后,熟悉的记忆才开始浮现。“如果不是李老师的寻找,或许这个班再也不会联系上,因为它只短短存在了一年。”

陈渊只记得,9班很特殊,班上同学的年纪差达4岁。1993年,梅林、华富村、田面村片区还没有中学,所在区域的同学都集中到莲花中学上学。除了少数在学校附近居住,大部分同学家里离学校比较远,当年公共交通也不方便。但李建荣会坚持到每一个同学家家访,了解家庭情况。“大家都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快和我们见面,知道他特意从西安过来,大家都很感动,也都积极参加。”

▲李建荣与莲花中学1993级初一9班与1994级初一2班同学在校门口合影。

▲晶报总编辑胡洪侠与李建荣师生在元故事封面签名留念。

2

10日下午,一个迟到30年的特殊班会如约在新媒体大厦召开。李建荣拉着行李箱提前到场,里面装满了他珍藏多年的学生照片和作文,以及专程带来分享给学生的陕北月饼、夏苹果、青核桃。

3点,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陆续签到,除了“女大十八变”,大部分学生的面容依稀可辨,李建荣还能一一对应上这些他牵挂多年的名字,成伟标、龙跃、郑平玉、郑夏苑、方燕萍、张楠、吴洁……虽然同在深圳或香港,同学之间竟也三十年未见。陌生的寒暄,生疏的拥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中,记忆逐渐苏醒。

钟建平赶到现场时,同学们已经自我介绍了一轮。钟建平一家是周末家庭,他平日在深汕特别合作区工作,儿子在陆丰读书,一家三口分别在三个地方。每个周六,钟建平要从工作的地方开车90分钟,接上在外地读书的儿子,一同返回深圳。正常车程约3小时,但大小梅沙周末基本都塞车。无论如何,钟建平早已决意要参加聚会。

上一次聚会,钟建平早早安排好孩子的接送,想赶在台风“苏拉”到来前出发,结果高速全封闭,他便改道国道。一路上狂风暴雨,树枝、树叶横飞,翻山涉水,花了约4小时才安全到达深圳。结果才看到群消息,聚会取消了。

10日当天,因工作原因,钟建平下午才能回深圳,但他还是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相聚。虽然迟到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老师和同学们,“心里好多话想说,却又很乱,无从说起。不过,30年不见的同学居然毫无生分感和违和感,一下子就把同学之情点燃了。”

氛围逐渐热络起来,仍有同学陆续赶来,现场还来了几位学生的孩子,李建荣十分欣喜。学生李少娜带着两个儿子从坪山迢迢赶来,李建荣连忙拉住一个孩子的手,“来来来,老师给你一个大苹果。”来的学生不算多,但李建荣心态很平和,“人到中年,责任满满。有的学生周末要陪伴孩子,有几位要送孩子去大学报到,还有一些在加班、出差,还有几位在国外。这次没见到的,还有下次嘛。”

从教42年,李建荣主要从事大学工作,深圳莲花中学的学生可谓十分特殊,他们是李建荣仅有的教过的中学生。这一次的师生寻找,也是一次他对自己从教生涯的梳理。“找到大家之后,发现这些同学已经散布世界上很多地方,有在美国的、南非的,也有在香港工作的,看到每一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成就,我也深刻体会到桃李满天下的感觉。”

▲今年9月10日,李建荣度过了这辈子最特殊的一个教师节。

▲晶报总编辑胡洪侠(左二)与李建荣交流。

3

黄昏时分,李建荣与学生们来到莲花中学,校门口的两棵大榕树已枝繁叶茂。正当大家拍照叙旧时,一位“迟到”的女同学远远奔来,跳到李建荣身边,调皮如当年:“老师,报到!”

这位爱笑的女生,叫张红。

一个月前,寻人视频传到张红手机中时,她激动万分:“李老师当了我们一年班主任,教给我们一年的知识,却惦记了我们30年!”她第一时间在视频下方留言:“9班丫头,报到!”这句可爱的留言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才知道,在李建荣仅留存的那张与9班同学的合照中,画面前排中间就是张红。

“报到”这两个字,将记忆一下子拉回1993年的初一9班教室。那时候的张红总是迟到,总能碰上李建荣正在带领同学们早读,她只好在门口小声地说:“报告,迟到!”李建荣没有责骂,也没有让她罚站,而是耐心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有特殊情况。李老师的耐心教育,也让张红明白了,守时不迟到是一个人基本的修养,她一直将老师的教诲铭记于心。

10号这天,张红要带孩子去外地办理大一入学报到,不知道是否来得及赶回,一直不敢接龙报名参加聚会。“作为照片中唯一能到场的代表,无论如何我也要赶来见一面李老师。让他看看学生们都长大了,为初一9班的‘小叛逆们’悬着的心可以放下啦。”

每个班都有调皮的孩子,张红自觉不是听话的那个。“老师带初一9班的这一年应该是艰辛的、充满挑战的。用广东话来说,‘小叛逆们’每天的迟到早退就是‘洒洒水’。”张红回忆,那时的初一9班是野蛮生长的,不断地换班主任,几乎所有的老师听到9班都连忙摆手,说这个班不好带,最后都放弃了。直到李建荣成为了他们的班主任,他说:“9班挺好的,每个孩子都是有个性又有点叛逆的好孩子!”

1979年,张红出生在广东河源龙川一个偏僻山村,第二年,深圳经济特区正式成立。女儿出生才一年,张红的父亲决心只身闯深圳。“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不敢贸然前往那个叫深圳的边陲小镇,父亲约了好几个老乡都没有人愿意跟他一同前去。父亲特别勇敢,与其画地为‘笼’,不如跑出去闯闯外面的世界。没过几年,父亲把我们全家都接来深圳安定下来,妈妈也很开心,再也不用‘面朝土地背朝天’了。”

1993年,那是深圳开始腾飞的年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来在街道办上班的父亲也不去上班了,张红也学习到了一个特潮的新名词:下海。那是个创业的年代,也是深圳基础建设飞速发展的年代。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携同他们的家庭涌入深圳,共同书写了一个时代的奇迹。1993年莲花中学初一9班,也是那个时代的映照。许多父母忙于创业、建设,孩子也呈“放养”的状态。

一年后,梅林中学、华富中学建成投入教学,初一9班就此解散,班上学生分流回各自片区的中学。“当时我们几个玩得特别好的女同学有8个,我一直保持联系到现在的只有林丽格、陈少玲。一晃30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看到晶报寻人,也许再也不会有同学提起曾经有一个那么特别的初一9班。”张红感慨,那时的9班真的特别有意思,那是49个青春懵懂、无知无畏的孩子,哪里知道黑板上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真正的意义在哪,每天就是追跑打闹,快乐玩耍。

▲学生成伟标(中)与龙跃(右)欣赏李建荣保存的当年的同学作文。

4

一行人边走边聊,天上飘起了小雨。大家从操场回到教学楼,寻找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教室。当年的初一9班在教学楼二楼的拐角,眼见大门开着,大家鱼贯而入,默契地找回当年的座位坐下。“同学们好!——老师好!”教室后面贴着一句欢迎的话:“欢迎李建荣老师和同学们归来!”这是莲花中学老师知道师生要来,特意提前准备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老师,再给我们上一堂语文课吧!”

李建荣望着台下这些长大的孩子,他们成熟的脸庞叠化成当年稚嫩的模样。曾经,他们也一样这样仰着头望着讲台。

他想起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教师节,那时候,老师是与学生一起欢度节日的。每个班都举行教师节的座谈会,大家嗑着瓜子、吃着花生,谈学习生活。教室里面挂满气球,和庆祝元旦差不多。后来慢慢的,教师节就成了单一的老师的节日了,教师节学生和老师间的交流互动就少了。内心里,出于对这份事业的自我尊重,他还是会在这个节日里想一想孔子,想一想古代的贤达、历代的老师。

“做老师的意义与价值,实际上就体现在和学生的交往交流之中。你和学生交谈话少,见面少,说明你和学生之间的交流少,情感上的共鸣就少了。”

一路走来,也有很多人问李建荣,寻找这些学生有什么意义。一开始,李建荣也不能准确说清,他只是回答:“我们寻找、等待,边走边看。”李建荣知道,有一个人能说明白,就是最初策划、帮助他寻找深圳学生的晶报总编辑胡洪侠。

在晶报社所在的新媒体大厦举行的那堂特殊班会上,胡洪侠也来到现场,与师生一同交流,解开了大家对于这次媒体如此大费周章参与“寻人行动”的动机。“这么多年来,当我们一说深圳,就是‘春天的故事’‘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以及‘来了就是深圳人’,在这一串主旋律的宏大叙事中,我们作为‘深圳人’在哪里?”

1992年,胡洪侠南下深圳,与1993年的初一9班一样,同样是看着深圳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我们需要烟火气,需要琐碎平常的细节,换一个角度告诉大家,深圳是什么样的一座城市。我们不要迷信伟大的故事的主角,也许那些故事在我们的一生有过非常明亮的痕迹,但我们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胡洪侠说,这也是晶报转型大文化以来一直在做的事,从椰子鸡到隆江猪脚饭,从玩电竞的孩子到开书店的老板,从各个角度接近深圳这座城市,接近深圳奇迹。

老师的回忆,学生的童年,印证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化。这个班如昙花一现,随后消失。但因为一位老师的执着寻找,再次浮出历史地表。在胡洪侠看来,这样的存在尤其珍贵。“越是互联网时代,越是社交媒体发达,越是AI时代的来临,真实的见面就越珍贵。像当年喝速溶咖啡,现在特别想喝手冲咖啡一样。它本来可以没有,本来可以不存在,但现在它重新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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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周晓飒

(作者:晶报记者 罗婉 统筹 李岷 制图 胡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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