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马伯庸:见微小人物 知著大历史
深圳特区报记者 王玥
2023-09-05 10:15

受访者供图

“历史当中的大与小不是割裂的,而是一个有机体,我们只有看到历史当中的‘小’,回过头才能感受到历史中‘大’的时代变迁所代表的时代意义。” 8月23日上午,知名作家马伯庸做客东莞图书馆,与读者分享“见微”系列作品创作背后的故事。

所谓“见微”,即“见微知著”。在马伯庸看来,那些隐藏在“大”历史宏大叙事背后的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小”事件,更加生动,也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见微”系列的两本书之一《长安的荔枝》是从家喻户晓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取材。“一般人都在想杨贵妃唐玄宗吃荔枝的事,我在想荔枝是谁送过去的,具体怎么送。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对这种事最敏感。就索性写一个古代的上班族,写他们怎样完成运输荔枝这件事。”

另一本9万余字的《太白金星有点烦》则是延续一贯以异世写此世的笔调,在经典著作《西游记》故事框架的基础上,以太白金星的视角写了一个“西天取经”项目管理的故事,一众神仙妖魔以社畜之身、打工人之心,斗智斗勇,业绩相争,演绎了一个另类的西游项目组幕后故事,丰富有趣的职场生态淋漓展现。从文学爱好者到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茅盾新人奖得主,马伯庸的作品被评为沿袭“‘五四’以来历史文学创作的谱系”,致力于对“历史可能性小说”的探索。历史是如何在马伯庸笔下变得有趣的?深圳特区报记者对马伯庸进行了专访。

历史小说要符合历史逻辑

深圳特区报:有人认为,把历史小说化会解构历史的严肃性,您怎么看?

马伯庸:我觉得从《三国演义》开始,历史就一直在被文艺作品所解构,但是这并不会折损我们对于历史严肃性的认知,反而会增加人民群众对于历史的关注和喜爱。我们看到《三国演义》虽然对《三国志》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改动,但正是有了《三国演义》这本书、这个IP,三国文化才能如此受到大家的关注,后续才会有很多文艺作品是以三国为背景展开的。

对于我们这些历史小说作家来说,一方面要考虑到作品的文艺性,另外一方面,随着考古技术的发展、历史知识的普及,我们也要充分地考虑到史实的严谨性,力求能够把这两者兼具,呈现出一个符合史实的作品给大家。

深圳特区报:您认为历史小说化与戏说历史有什么区别?分界点在哪里?

马伯庸:我觉得分界点就在于你的作品是否符合历史的逻辑。因为文艺作品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虚构的情节,出现一些历史史料中没有记载的内容,但这些内容也并非凭空瞎编的,它一定要符合当时的社会规则,符合人物本身的情况,比如人物的地位、性格,符合当时的科技水平以及当时的生活细节和社会规则。

那么在此之上,我们可以稍作发挥,进行创作,但这个发挥必须符合当时的逻辑,符合历史可能性。

从历史的长河中“打捞”小人物的故事

深圳特区报:您很善于从历史的一隅取材进行小说的创作,比如《长安的荔枝》就是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一句古诗词取材,但主人公的设置却不是唐玄宗和杨贵妃,而是一个运送荔枝的小吏。相比宏观视角,从小人物的视角来写历史有哪些特别之处?为什么会选择从小人物视角来写历史?

马伯庸:从小人物视角写历史能让我迅速沉浸到那个环境中去,因为实际上我们的广大读者,包括我本人也都是小人物,我们很难去想象真正的达官贵人、帝王将相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小人物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是更容易被我们所感知到的。

古代的很多小吏,很多的基层官员,包括一些普通人,他们在生活工作中面临的问题跟我们现代人的日常是非常相似的。只不过长久以来,我们的历史叙事视角往往都放在帝王将相身上,而不是放在这些小人物身上。一些读者会觉得我的小说中写的很多主人公面对的琐事杂事更像是一个当代叙事,其实并不是,它只是被历史的宏观叙事忽略的一环,被我们忽略的一个阶层。我的创作理念其实就是希望能够把古代的这些没有受到特别关注的小人物的故事,从历史的长河中“捞”起来。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大时代的观察者,对于历史的研究,实际上也应该从小处入手,去观察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只有理解了小人物的生活和他处的时代,才能反推、才能理解大时代的变迁背后的真正动力。

我觉得在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要秉持人民史观,我们要相信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一两个普通人,他可能就像长江里的一两滴水无足轻重,但是如果说千千万万的普通人都有同一种心愿、同一个诉求,那么就会汇成江河,汇成时代的大潮。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关注历史中的普通人,也是在关注我们自己,关注的是历史规律背后真正的动机所在。

深圳特区报:听说您平时不动笔的时候,很喜欢做史料调研,觉得这是个“寻宝”的过程。您觉得历史中有哪些“宝”可以寻?对于作家来讲历史可以提供灵感,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能从历史中寻得什么?

马伯庸:我觉得在历史中寻找的“宝藏”其实是我们当下生活的一个返照。《长安的荔枝》里的小吏因为领导的一句话,被迫接受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负责将鲜荔枝从岭南运至长安,在贵妃生辰当天,博其一笑。从最初的崩溃沮丧到后来亲自远赴荔枝产地岭南,他规划了几条道路,想了各种办法,做了好几次实验,经过重重困难,最终在贵妃生辰当天,运回了没有变味的鲜荔枝,完成了任务。读者在阅读中就会联想到他们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太白金星有点烦》里面的主角老神仙太白金星李为了确保唐僧能安全走完流程,平稳取经成佛,也不得不在费用报销、工作汇报、人事安排、各路大仙塞来的关系户、各地妖怪暗藏的小心思以及天庭各个部门之间左右协调。这些事,其实也是我们当代人的真实生活。

我觉得从历史小说中读到的故事,读到的这些人物和各种细节,最主要的是能够和当下的我们产生共鸣。之前有一个读者问过我,他说历史小说写的都是过去的事儿,角色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实际上我觉得这个意义就是在于连接古今、以古观今。

小说家最主要的就是要保持好奇心

深圳特区报:看您的微博,觉得您是个段子手,也很擅长发掘历史中的细节“萌点”。比如您说爱国诗人陆游是个“大猫奴”“铲屎官”。“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是边撸猫边写的,一下子就把历史人物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包括您的小说中对历史人物的衣食住行、风土人情的描写也烟火气、画面感十足,仿佛您穿越过去亲眼见证了一般,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马伯庸:最主要的就是要保持好奇心。保持好奇心就能在枯燥的史料和貌似不经意的调研采风的时候,发现一些别人没有关注到的细节。比如我发现敦煌文书中,有被涂抹修改的手抄《兰亭集序》。从涂抹的痕迹,我们可以想象抄写人在写错字时的懊恼和气愤,就跟我们答卷子写错了一样,我们写错了还能改,他们当时也没有涂改液啥的。

我在敦煌的经卷背面看到过抄经人画的小人儿,这跟我当年在课堂上开小差画的一样,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抄经人应该是觉得抄经很无聊吧。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画小人儿时的情绪。

我现在在创作一个南越国的故事,这个灵感其实就是来源于我在南越王宫博物馆参观时看到的两根竹简,这两根竹简上写着枣树的编号,还记录着某年它们一共结了900多个枣子。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广东是不产枣的,枣是属于北方的作物,为什么会在广东出现?后来我就进一步深入了解,发现当时南越国和汉朝是对峙状态,而南越王赵佗是北方人,我就想象,赵佗当时已经是一个老人,他思念家乡,但没有办法回去,就只能通过外交手段移植一批枣树放回到南越王宫里。他想家的时候就走到这片树林里待一会儿,闻闻枣树的清香,嚼一颗枣子,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我想到这里,就觉得赵佗其实也挺可怜的,虽然他活了103岁,虽然他权倾天下,但是他内心的这种寂寞,也无处排解。我就想从这个角度切入,讲美食,也讲一个思乡老人的心境,讲岭南和中原地带的联系。

回过头来说,对大部分人来讲,参观博物馆看到两根竹简,上面写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园林档案,但是我结合赵佗的生平就能“看”出一个故事来。所以我觉得小说家最主要的就是要保持好奇心,保持好奇心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素材。

用文学手法写历史,是对历史的涂色渲染

深圳特区报:《长安的荔枝》里写到了各种荔枝的保鲜方法,最后“用‘分枝植瓮之法’‘盐洗隔水之法’,一共争取了十一天时间”。这些办法是您自己想到的,还是有出处可依?怎么看待有人给您书中涉及的历史知识挑错、找硬伤?

马伯庸:唐代是没有关于荔枝的保鲜方法的相关记载的,但是从宋代开始,宋元明清几个朝代,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人努力地把荔枝运到中原试图保鲜。我是从这些史籍里面找到这些技术,然后把它放回到唐代。因为我仔细研究过里面用到的这种保鲜的理念、保鲜的技术在唐代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中国古代的技术水平其实差不太多,所以说放在唐代它未必符合历史史实,但是它是符合历史的逻辑性,我觉得作为历史小说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至于说错误,必然是有,每一本书都会有错误,一个人不可能百分百把历史真实还原出来。更重要的我认为是在作品中还原它的这个时代的感觉,读者看了之后发现这确实是那个时代的故事。比如说像秦汉时代,它的气质是偏刚烈、偏冷峻,唐代偏繁华、偏绚丽,明清时代市井文化特征则更明显。所以在写作时就要写出每一个时代的风貌,写出每一个时代的特征。

我写小说有一个目标或者说是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就是我希望读者看完小说之后合上书走出门,他就能在自己身边找到在书中提到的场景。比如说我写的《长安十二时辰》,如果读者去西安旅游,你会看到《长安十二时辰》里提到的这些坊、这些建筑结构、这些宫殿,在西安是真实存在的。我认为在写在地叙事,挖掘历史题材时,一定要注重和真实场景的结合,这样才能让读者有一种沉浸式的体验,读者才会相信你的故事,跟随你的笔触沉浸到小说构建的世界中。我希望能够把书中的具体细节尽量做到最好,如果有错误被人指出来就老老实实改正。我的作品不是历史,是用了文学手法写历史故事,是对历史做了一个修补工作,或者说涂色渲染工作。

(原标题《马伯庸:见微小人物 知著大历史》)

见习编辑 薛锦瑜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钟诗婷 三审 刘思敏

(作者:深圳特区报记者 王玥)
免责声明
未经许可或明确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读特客户端内容
推荐阅读
读特热榜
IN视频
鹏友圈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