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写下《校园十二时辰》,探索教育的尽头|深港书评·在深圳写作
陶粲明
2023-09-03 23:56

■陶粲明

1993年,我拿着一纸调令来到福田区新洲小学,开启一段人生的新乐章,但一年多后,长沙的同学过来看望,我领着他去新洲村里吃饭,在一家小小的客家餐馆落座后,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粲粲啊,你怎么把自己搞到“乡下”来了?

年轻得没有一丝皱纹的我,先是一愣,然后自嘲似地嘿嘿笑着,好像冥冥中相信,我有的是时间等待这个“乡下”变身为“都市”。后来,这一段人生经历,成了我的新书《校园十二时辰》中的一篇《新洲村往事》,而《顾春风的1993》则可能是每一个来深圳的寻梦人的最初。朋友读过“顾春风”后说:多少人笔下千篇一律道德绑架的道德标签,到你这里,才又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生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有趣灵魂。

1

我热爱的始终是最日常的真生活。

而且,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艰难与困苦,从来都是需要直面的,不必总惦记着迂回绕道,毕竟,过去几千年的各种各样的历史和进程,是一部可能性的历史,而不是不可能的历史。

在最近的台风天里,一位未满40岁的年轻教师(在我眼中,这个年龄简直就是绝对的当打之年),把我堵在加班的办公室内,谈自己工作的困惑,同事间的猜忌与阴郁暗流,家长们的势利或不理解。我看着眼前的她,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是的,我从不嘲笑任何一种人生阶段的不合时宜,不管是稚气孩童,还是熠熠青年,或者,迷惘的中年,自负又无奈的老年,生而为人,要安然无邪地走过这一辈子,并非易事。

她问我,是如何做到不放弃的。想了想,我说应该是被“细节”拯救了——不要被宏大叙事迷惑。我无限沉迷于微小事物的浩瀚无涯,因为,无数的过往与未来,交织于此刻之上。

就像在《2021年那些不重要的小事》里写的,校园里香得人魂不守舍的桂花,走廊里被老师罚出来反思的学生,操场上的报喜斑粉蝶,无人发现独自暗香的白兰花,与清洁工阿姨的一次交流,校园外偶遇曾经的学生,课堂上“强颜欢笑”的孩童,还有尝尝雨是什么滋味的稚子……这些校园里毫不起眼的事物,被忽略的动人小事,往往能将我们从职业倦怠的边缘或深渊里,打捞出来。

职业生涯的趣味,就诞生于这一个个从既定道路逃逸的时刻。记得曾经师范院校的老师看到这篇文字,格外喜欢,留言给我:“校园写作居然可以这样,爱与美的生活,在转瞬即逝的琐碎瞬间呈现,让遇见与发现,化为了永恒。”

对于我来说,对万事万物保持好奇的自觉是特别紧要的一件事。毕竟,每一个学生都不同,他们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其实太阳每天也都照常升起,但孩子,每一时刻都是新的,只要肯去用心体察,扑面而来的新鲜感与各种意想不到,根本不假外力。

这就是我所表达的“教师这个职业,只要你投入进去,永不无聊”的真实之意。

一个教师,如果你没法爱上这个职业,它将会无尽地消磨你,直到,将你变成怨天尤人的怪物,那时候,你不喜欢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学校里,不是没有这样的老师,他的课堂,随时如沸腾的开水,老师空有一身本事,却不知道该怎么有效组织课堂,小孩子都是精灵附身,你的任何一点怯懦无助慌张的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他们灵敏的天然雷达,很快他们就会知道,在你的课堂,能作妖。

从此,你再也无法对他们施法,你已经开始失控,只会更失控。这将是无尽痛苦的开始。所以,学会跟孩子打交道,怀着谦卑之心,认真面对这些活蹦乱跳的生命,才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不要敷衍他们,就像不要敷衍你的生命。

▲陶粲明:现居深圳,教师。广东省少儿阅读推广人,已出版文集《今夜有暗香浮动》《好色女厨》,2023年出版文集《校园十二时辰》。

2

常有人问我的遗憾。

人生若无憾,那得多无趣。

说真的,对于身兼的那一部分行政工作,我本性中是不欢喜的,我以为,纯粹的事物更令我心怡,喜欢上课跟学生打交道胜过沦陷于拉扯繁琐的事务性工作。

很长时间,我才学会安慰自己,只要是学校里的工作,终极目标都是学生。好友们给过我太多的鼓励,像远在湖北的子沫,她总是用真诚的语气告诉我:陶子啊,好羡慕你,一直觉得你的工作特别有意义。

她大概不知道,我年轻时的理想就是像她那样做杂志的编辑。但沉溺于工作的我也一点一点地发现,手上看似重复机械的劳作里,却有着一个全新的灵魂。

因为职务的缘故,我在课务之余也拥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学校会安排我去安徽寻找失踪的人员(《失踪的柳老师》);或者带队去新疆慰问在塔合曼小学支教的老师(《通往幸福的路径》)。我也才有可能面对一个想见孙子而不得的老爷爷(《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面对来自家长的舆情(《电视台来人了》)。

2017年2月,作为福田区海外培训班的一员,我有机会走进了美国课堂,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近距离了解美国教育,于是就有了书中来自一手资料的《那个春天的美国校园行》。

2020年初,我稀里糊涂中竟接下了一间幼儿园。那天我在补牙,已经是中午下班时间了,挂在墙上的包包里手机猛响了两轮,打了麻药的我没有起身接电话,等我补好牙看手机时,我已经是附属幼儿园的法人了。

无端就增添了不少的工作,从最初的跟私人老板谈判,到签约,到幼儿园老师们整体素养的提升工程,也有磨合熟悉后的彼此信任,这中间,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让那篇《初入江湖》成了当年9月1日的真实写照。

只要带着好奇心去打量感受这个世界,一切就成了难得的经历,最后,都将化为生命的热度,充满人情与生活气息。

那么,遗憾什么呢?我已经多年没有上过语文课了。

作为一个爱阅读喜欢写作的人,对于上语文课,是有一些执念的。可是,当你做了行政工作后,就会发现,时间不够,总是不够,永远四分五裂东奔西跑。

而去支教的想法如磁铁一般,支教本来就是我内心长久的梦想,这个原因那个理由便耽误下来,直到2022年的春天。

走进广西上林县的那间小学,我的要求格外纯粹:一个班一个班的语文课。我想找回那个20年前在语文课堂上眼里有光的自己。

教书的快乐,于我是扎扎实实的。与一个班的孩子相亲相爱的情感,是不掺一点水分的。

从《去上林的路走了三个月》到《好好告别》,上林的孩子们与我一起,践行着“去爱,去失去,要不负相遇。”

摸索走过复杂、微妙与艰难的黑暗隧道,有些孩子在爱中习得,更多的孩子,包括我自己,都在爱中成长,我们深深领受着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仿佛漫长岁月里,忽然有彗星出现,狂风乍起。

常常有人询问我支教生活苦不苦,以确定能否效仿。我总是鼓励他们去尝试,去感受苦中作乐的满足与值得。记得罗翔有一次在接受采访时说:“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观念固然重要,行动才是灵魂呀。

《校园十二时辰》

陶粲明 著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2023年5月

3

近十年的时间,我在学校带领青年教师做读书分享活动,读书当然不仅仅是为教书或写作,当然谁都明白,不读书,是做不好教书和写作这两件事的。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不阅读诗歌的人更难战胜”,其实,一个读书的人也会比一个不读书的人,更难以战胜。虽然不敢自称为“吞书兽”,可一天也没有停止过阅读,只有读得更多更广,才有可能变得丰盈豁达,才会发现并正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

而写作,像某种本能的需要,让我觉得自己活着。

有人说,等我退了休,我就去旅行;有人说,等我退休后,我就来写小说……这样的话,我是不大相信的。我相信,来自热爱的,见缝插针地行走;我相信,踏实的日复一日地写作练习。

现在我的校园,只有不到一万平米,十分钟就可以绕一圈,如果你用冷淡无趣的眼睛看过来,它那么小,不值得一提,每一天都在重复,上课下课改作业,小孩子调皮捣蛋或者乖巧懂事,家长也许配合理解,可能蛮缠难搞。但是,如果你向它投去观察、好奇、温情、热爱的目光,校园生活的确朴素,却会散发出无法言说的灿烂光芒。

两棵盆架子树,停走了的大笨钟,新植的紫薇,反反复复总也长不好的月季,雨后馨香的鸡蛋花,楼顶茂盛的菜园,有落叶有新芽,有老师有工人,而每一个孩子,他们哭他们闹他们吵他们笑他们蓬勃他们颠覆,都是一座座有趣的宝库。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六年再一个六年……

生命之所以美好,正因为可以去感受这些细小而美妙无比的时刻,用敏锐的温柔的慈悲的心,而把他们写下来,就是《校园十二时辰》。

教育的尽头是什么?是生命,是时间。

编辑:陈章伟

(作者:陶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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