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人早年从岭南居廉学画，两次赴日留学，与高剑父、高奇峰兄弟共同开创“岭南画派”，后人称为“二高一陈”或“岭南三杰”。而他的诗，含有浓厚的画意，“画即是诗，诗即是画”，他将诗和画打成一片，称得是“诗画双绝”。

■蔡登山

陈树人（1884—1948），名韶，又名哲，字澍人，别署树仁，树人。号葭外渔子、二山山樵、得安老人，广东番禺县明经乡人。他自幼聪敏好学，且喜绘事，却苦乏师承。到十七岁时，闻人说，隔山乡有居巢、居廉两位兄弟大画师，虽想前往拜师学习，但因家贫，无力负担学费。后得人相助，居廉允收为弟子。其时同门还有高剑父、高奇峰两兄弟，后来三人成为开创“岭南画派”的“三杰”。

陈树人

陈树人对年龄接近且意气相投的高剑父印象最深，到了1940年代陈树人还写有《寄怀高剑父一百韵》的长诗，其中有“我本艺林人，自幼成画痴。年尚未弱冠，委蛰居古师。及门得高子，才大气更奇。一见便倾心，莫逆交相知”的句子，念念不忘当年从游居氏门下的情景。

居廉收徒不多，作画时必令其徒环立，手画口说，画完即授其徒勾其稿。勾稿是习画的入门之法，陈树人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法，不到一年，便可以熟练地随勾随画。陈树人之聪明俊朗，勤于所学，颇受居廉的赏识与厚爱，并以幼女若文许配为妻。（许多记载都说若文是居巢的季女、居廉的侄女，但据与陈树人数代交好的祝秀侠说是居廉的幼女）若文自垂髫之年便跟着居廉学诗学画，冰雪聪明，才德兼美，缔成佳偶，一时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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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五年陈树人在香港《广东日报》及《有所谓报》发表文章，鼓吹革命，成为广州《时事画报》美术同人。同年十月十六日，在香港加入中国同盟会。

一九〇六年春，孙中山由欧洲东返赴日，途经香港，召陈少白、冯自由、郑贯公诸先生至轮上会谈（时港英政府受清廷压力，禁止孙中山上岸），陈树人亦随同谒候。孙中山见其英发有为，颇为赏识，便邀他同赴日本东京。

陈树人

一九〇七年陈树人赴日本，继续为粤中报章撰文。一九〇八年五月七日，以私费生身份，在日本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图案科注册入学。此时该校正处于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京都画派的代表性人物竹内栖凤、菊池芳文、山元春举、都路华香等人都在该校兼职授课。其间，陈树人摘译英人波露然布罗运《美术概论》连载于广州《时事画报》。从此他更加体验出艺术之感人肺腑，实为唤醒国魂，改造国家社会的一种最好利器。他曾对高剑父说：“艺术关系国魂，推陈出新，视政治革命尤急，吾将以此为终身责任矣。”这就是他后来虽毕生厕身政海，但又片刻治艺不辍，且以倡导艺术振励国魂为己任之因。

一九〇九年五月，陈树人转入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绘画科学习。一九一二年在高奇峰主编的《真相画报》上发表译著《新画法》（一名《绘画独习书》）。五月十一日，毕业于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绘画科。

陈树人在日学成归国后，并没有参加政府工作，只任教于广东优级师范及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并受黄宾虹邀请，与王秋湄、高剑父、黄节、蔡哲夫等组成贞社广州分社，以研究与鉴赏中国历代书画文物为事，并先后参加南社粤集、港集、湘集活动。但因“以为绘画须文学之助乃克大成”，不久又重返日本；十月二十一日，在东京私立立教大学文科预科注册入学。一九一三年五月，转入立教大学文科本科。发表《图画教授法》（《真相画报》第17期）及译文《社会主义与妇人》（《民谊》第3号至第6号）。一九一六年四月十八日，毕业于立教大学文科本科。其夫人居若文同年毕业于东京女子美术学校造花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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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陈树人受孙中山委任，出任中华革命党美洲加拿大总支部部长，在加拿大从事党务工作，兼主加拿大维多利亚《新国民报》笔政。

一九一八年秋，北洋政府为向美借款以压制护法革命，乃派汤化龙赴美接洽，途经维多利亚，被革命志士王昌击毙，王昌为免牵累同志，亦举枪自尽。北洋政府驻加领事馆及当地保皇党分子竟诬系国民党部指使，因而兴起大狱。加国政府也不分皂白，竟将陈树人逮捕入狱。幸而陈树人甚得侨社及当地教会人士同情爱护，故由教会等联请律师营救，才获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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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陈树人挈眷自加拿大返国后，适值陈炯明在广州叛变，孙中山避居于永丰舰，陈树人时在香港，闻变即不避危险至永丰舰谒孙中山。九月，在上海被孙中山指定为《中国国民党改进方略》起草委员会委员，又被任命为国民党本部党务部部长。

一九二三年初，孙中山率廖仲恺、张继、何成浚、杨虎、陈策、杨庶堪、陈树人等自沪南下，返粤就任大元帅。以徐诏祯为广东省长，任命陈树人为广东省政务厅厅长。其时，陈树人的十姐陈慈魂在广州河南购地十亩为赠。该地树有千株，具池亭桥榭之胜，名之曰“息园”。他有空时常在此吟咏作画。

一九二三年他参与中国国民党改组工作，拥护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一九二四年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工人部部长。一九二五年，陈树人与黎葛民成为挚友，常在广州联袂郊游，就地取景写生。广州河南瑶头白水塘附近一带，鸟柏成林，每逢深秋，霜叶殷红，便至该处漫步欣赏。其后，广州书画界参加者渐多，初期有陈树人、黎葛民、高剑父、梁培基、简琴斋、陈大年、罗仲彭等，高奇峰因患肺病，身体较弱，亦间来参加，名为“清游会”。

一九二六年，广州成立国民政府，陈树人首任国府秘书长。而“清游会”之活动以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最盛，当时曾先后联游鼎湖山、西樵、罗浮、从化丹霞山及清远栖霞洞等处，沿途写生，又曾参加中山小榄之“菊花赛会”，会友即席挥毫，除写生外，并成合作画多幅。

陈树人画集

一九二九年上海和平社出版《陈树人画集》第三辑及陈氏诗集《寒绿吟草》。一九三一年，陈树人因公职离开广州，始退出“清游会”雅集。同年当选中国国民党中央执委，一九三二年陈树人被任命为国民政府中央侨委会委员长，前后共任职十六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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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人虽然历膺党政各项要职，但一直不曾闲过，他对画艺的钻研功夫仍是一日不曾放下过的。一九三二年他被聘为柏林“中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委员。一九三三年与徐悲鸿、孙福熙发起创立“艺风社”，被聘为巴黎“中国近代绘画展览会”委员，并出版诗集《自然美讴歌集》。一九三六年出版诗集《廿四年吟草》。

陈树人《林独秀峰》1931年

陈树人日常生活尤为朴素，布衣蔬食，淡泊自甘。他在南京任职多年，俸给所入，除供给家常日用外，并无余资积蓄，惟恃卖画所得，在中山陵园附近筑一小屋，供居住及作画室。而他抗战时在重庆任侨委会委员长，据高奇峰的弟子名画家赵少昂说，陈树人居山涧茅舍中，常邀其作夜谈，乃知他每晨早起，必先作画两小时，然后始上班治事云。

陈树人是位杰出的艺术家，又是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就一般推想而论，似乎政治与艺术很少融洽的，陈树人偏能兼二美、并两难，他不以政治而放弃艺术，更不因爱好艺术而耽误公务。虽官居显要，可是他并无半点官僚气息，日常过的是清淡的生活，因此人们总以艺术家看他，而他立身处世，确乎附富有艺术意味，而他更是情愿做一名画师，终老丹青。他常说：“吾生也更无他愿，得作江南一画师。”

陈树人《鼎湖飞瀑》1936年

一九三九年，陈树人在重庆出版抗战诗抄《战尘集》。一九四〇年在嘉陵、剑阁，峨眉等地写生，得画三百四十余幅。一九四一年颜其寓室为“得安斋”，自号“得安老人”。又号画室为“春光堂”。诗集吟稿也由《寒绿吟草》改题为《春光堂诗集》。抗战胜利后，陈树人随政府还都南京，该屋已毁于战火，无资重建，乃借住于其媳妇的外家中，其间曾致函给滞留于昆明的黎葛民说：“……巴山滇水，以艺游历，人生以贡献为目的，所谓息影云者，实疲怯之辞耳。……并悉菊花黄时，可抵白门，握手不远，尤觉心喜，近者于公务百忙中，方偷暇晷，冒炎氛，伏案伸纸，含毫染素，三、四个月以来，已成有四十余幅，台端闻之，得无哂弟治艺之情愈老而弥热耶！”

陈树人《垂钓图》1944年

一九四六年中美文化协会等八大团体联名在南京主办“陈树人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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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五月，陈树人辞卸侨委会南返广州，与高剑父、关山月、赵少昂、黎葛民组新派画家团体“今社”。陈树人曾有诗赠高剑父云：

中兴艺运吾曹责，此日仍难卸仔肩；

四十七年余老友，更应相勉惜余年。

其意计划将广东革新派之国画发扬光大，征集较佳作品，以备日后到全国各地巡回展出，更进而远赴外国展览，可惜此计划定出未见成果，而“今社”遽散。

至于他自己绘事之勤，更无时或辍。他回广州原在东山的旧居亦毁坏，也无力修筑，遂拟筹开画展，以鬻画所得来修缮房屋，于是昼夜辛劳，作画不息。

一九四七年十月，陈树人在上海举行画展。竟因此过度劳累而引发胃病宿疾，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四日因胃溃疡病逝于广州碧澄医院，得年六十六岁。

冯自由挽诗云：“吾友禺山陈树人，悬知摩诘是前身；诗情画意称双绝，举案鸿光那及君！”

画家吴湖帆哭诗云：“频年忧患忍何之，湖上曾吟驴背诗；玉宇皇皇终寄戚，萧墙隐隐不胜悲，中山荒草花千面，南国红棉笔一枝；相对默然凝读画，惊心零落泪丝丝。”同年十一月十八日下葬于广州白云山长腰岭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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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人在艺术上的成就，不仅使他在中国近代画坛上稳占一席重要之地，也使他的艺誉蜚声国际。他所作的《岭南春色》一九三一年在比利时万国博览会获最优等奖。一九三四年巴黎举办中国画展，法国政府购得他的作品《芭蕉》，藏诸巴黎国立博物馆。一九三五年柏林举办中国画展，他的《紫云》一作为柏林国立博物馆购藏。莫斯科与列宁格勒两博物馆也有他的交换作品。法国文豪罗曼·罗兰认为他的绘画“有音乐的节奏”；日本鉴赏家须磨弥合朗称许他的画“妙处在白纸”。这些都可证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自有他应得的盛誉。

陈树人《岭南春色》

关于陈树人的艺术成就，徐悲鸿对陈树人的评价则是：“先生绘画之作风，为春光骀荡，直抒胸臆。又变化多门，锐意创格。入川以来，画风益沉雄苍古，此可于大量山水画中见之。据先生言，其跨入三峡，即得稿二百余幅。又登峨眉，出剑门，所往来于眼帘者，皆为雄奇之造物，于以胎息孕育出之。苍松翠柏，危崖断岫，奔流激水，樯帆轻棹，俱自然有此格调。此以造化为师者，所独着之成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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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人作画有他一贯的特殊风格，即注重写生而扬弃临摹。他认为“写生为绘画基础，无写生经验而成之绘画，等于无基础之厦屋”，他运用他绘画的学识与经验来写自己要写的作品，是真真实实的以“造化为师”来写胸中的丘壑，正如石涛所说：“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画人。

陈树人书法手稿

李宝泉教授在《中国当代画家评论》中说：“上海有一次开陈树人个人画展会的时候，那里所陈列作品中，在量上讲，山水可说是占了多数的大幅；在质上讲，则他的几幅花卉，就不但足以使我们赞美，而且是足以使我们值得郑重介绍的。那花卉上最大的特点，是他所用的种种绿色。不论是画竹、画柳，或画梧桐，他那绿色，是将画面上的种种对象表现得那样娇艳、柔嫩，看了常觉有一种清秀明丽之气，似闻醉人乐曲那么迎面扑来的样子。”

“冲淡”“自然”“真挚”是陈树人成功的要素，也是他画品的灵魂。

画家欧豪年也说：“纵观树人先生的作品，足当‘清’‘新’二字，绝俗所以能‘清’，不泥于旧所以能‘新’。这二者贯通了他的个性与生平，也孕育了他艺术独特的面目与成就。”欧豪年认为他要达到此一目的，所采的途径则以自然为法。

正如画家刘海粟所说：“树人之画，纯从自然中得来，而于自然之中再加思想的组织与情调也。其诗的天才，亦不同凡俗，更能陶镕于绘画中，故其内在甚深之源泉，遂开现代艺术之先声。”

欧豪年又说：“我们从他的山水作品中，除看到清新绝俗的画境外，每亦同时看到点缀在画图中的人物，竟然分明是画家本人和他爱侣的影像（参看《三迭泉侧望图》）。在欣赏他的画来说，这是令人感到别有情致的事，同时也可以由此窥见他性情真挚，伉俪情笃的地方。树人先生的山水不论是西蜀景物、江南景物，还是岭南景物，都能扼要地画出当地的特色。险峻的栈道急滩，每见旅人的跋涉；幽深的湖泊溪桥，偶而一叶扁舟（例如《雪湖蘸影》）；壮阔的山川云岚中，不乏忘机飞鸟，这都是画家性灵所系，阅历所得。先生所作山水更大的特点，是少用皴擦，且不点苔，使每一线条清晰，运笔流畅自然，更增加画面明朗奔放的感觉。加以水色天光，亦每即景敷设，使画中愈多潋滟空蒙的趣味。

欧豪年表示，“树人先生在花鸟画方面的成就绝不逊色于他的山水，他的花鸟状物，固然由于早期从居氏习画时，已曾三折股肱，有极高的表达力。然更重要的，无论一草一木的经营，都是他的气质所浮现，有一种特有的清新风貌。试看长长的清条，撇上几笔轻轻的柳叶子（参看《玉梅金柳》《春光》两图）；秃秃的老干上，点缀上无数朵重重的木棉花（参看《岭南春色》）。这都是他的作品常见的夺人心目的代表作。”

中国美术馆陈树人绘画作品展海报

陈树人的诗，秀逸温润，平易近人。已刊诗集有《战尘集》《专爱集》《自然美讴歌集》等等。他和居若文结褵之后，情爱甚笃。在《专爱集》中就有《偕若文观胭脂井并书感》：“风流恩爱究难分，玉树残歌更忍闻；自是夫妻情味好，帝王原不及齐民。”又《七夕示若文》：“人天可是两情殊？转眼新人又故夫！三十三年如一夜，双星嗤我背时无？”不但令人羡慕他们伉俪情深，亦可见陈氏用情的真挚专一。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