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克:在温室中唱歌的大块头|深港书评·天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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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1 09:13

■徐传东

很少有诗人像罗特克那样集中了那么多的戏剧性因素:既是诗歌教授又是网球教练;既成长于温室与玻璃屋,又对自然有着梭罗式的热爱和情感;年纪轻轻便得到众人的赞美,却自认没有信心写好下一首诗;自称产量不高,但传记作家确认其面世作品不会超过他所有作品的百分之四;严重的精神崩溃困扰着他半生年华,在诗歌中他却又能把“愤怒的灵魂”变成“幸福的灵魂”因而获得自我救赎;他冷漠呆滞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并不让人喜欢,但在课堂上层出不穷的搞怪动作常常令学生捧腹……

1908年5月25日,被诗人朋友昵称为“泰德”的罗特克(Theodore Huebner Roethke)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萨吉诺山谷。在《一个美国诗人的自我介绍和他的诗》一文中,罗特克曾描述他的成长环境:“我的出生地萨吉诺山谷在1880年代曾是一个伐木大区……我的祖父曾是俾斯麦的首席护林人,他从普鲁士来到这里,和他的儿子们在这里建起了这一地区最为壮观的温室。”幼年的罗特克见证了美国荒野最后的黄昏,工业地带随即扩展,而温室中专注的父亲也带给他最初的植物学知识,这些都在他的心灵中撒下了奇异的种子,使他一生都纠缠于生命的学问。

在密歇根大学读书期间,罗特克便开始认真地思考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虽然那时的他作品并不多,散文比诗歌要多一点,而在网球运动方面显露出更为明显的天赋——曾获得校内单打亚军。值得肯定的是,他对自己的认知总是准确和先知先觉的,他说:“我几乎本能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情绪。几乎从学步开始,我就偏爱在户外呆着。无论多么细微、微妙、稍纵即逝,那种对自然的感知始终与我同在。”多年后,当人们翻看罗特克的处女诗集《屋门大敞》时,会发现他的诗歌风格——生命的内省、自我与物象的交融、回响式的韵律感等早在那时便已成型,不管后来技法和声音如何变幻,决定罗特克之为诗人的精神内核此时就已经万法俱足。

《屋门大敞》出版时,罗特克33岁。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这本诗集得到奥登的赞美,而奥登本人也只不过比罗特克大一岁。在一本辑录十年学徒期作品的诗集中,读者通常会去寻找“父亲诗人”的影子。的确,罗特克有一种学谁像谁的本事,人们很容易在他的诗行中找到惠特曼、叶芝、布莱克,或者他身边的露易丝·博根的影子。但他并没有布鲁姆所说的那种“影响的焦虑”,他并不认为这种模仿是对自我的消磨和抑制,相反,他很乐意接受这种影响,把它们看作是一种传统的力量或风格化的魅力。他说:“模仿,有意识地模仿,是一种非凡的方法,或许是学习写作的最棒的方法。最终,不是诗人在写、在展示,而是语言完成这一切。”杰妮乔伊·拉·贝尔将罗特克的“有意识的模仿”视作他对艾略特“个人才能与传统”观点的一种个人实践,“现代诗人必须在诗歌的历史中行进,重写过去的诗歌——在旅程的终点,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融汇吸纳传统的诗人,从而向前迈出一步又回哺着传统。”

▲西奥多·罗特克(1908—1963):美国重要诗歌流派“深度意象主义”和“自白派”的先驱,作品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多项大奖。1908年5月25日生于美国密歇根州萨吉诺一个德裔移民家庭,家族经营花卉公司,童年的温室经历和严峻的父爱深刻影响了他日后的写作。他是卓越的诗学导师,学生包括著名诗人詹姆斯·赖特、杰克·吉尔伯特等。诗评家将他放在与史蒂文斯、威廉斯和肯明斯并驾齐驱的位置。

三位良师益友

罗特克有三位良师益友,第一位是罗尔夫·汉弗莱斯,住在新泽西的贝尔维戴尔,年长罗特克14岁,是一个精于拉丁语古典作品翻译的翻译家兼诗人。汉弗莱斯是一个毫不客气的批评者,说话总是直截了当,他给庞德《诗选》所作的序言便尖锐地指责其政治错误。他常常批评罗特克用词不精准或者语气不到位。在他们的交流中,罗特克总是谦逊的一方,而汉弗莱斯则像一个父亲一样,严厉中不失鼓励与期望。第二位是女诗人露易丝·博根,罗特克对她的恋慕持续一生,他们之间的关系令人想到叶芝和毛特·冈或里尔克和莎乐美,但对博根来说,或许情况要简单明了得多,在往来信件中她谈论得最多的是罗特克的诗还存在怎样的可能性,她总是说:“放手吧,让你的诗更‘西奥多’。”她劝诫罗特克要注意抽象的措辞。多年后,罗特克在他的诗歌课上让学生把习作中的形容词全部删掉,再数一数有多少个动词的时候,他是否想着博根当年教训的腔调呢。

罗特克的第三个诗人朋友是斯坦利·库尼兹,一位比罗特克大三岁,但早已确立声名的诗人。库尼兹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罗特克的车上,当时罗特克很拘谨,说着一些恭维的话,但显然已提前做过功课——在一个座位上罗特克貌似无心却是有意地摆放着库尼兹的一本诗集。从罗特克与这三位最亲密的诗人朋友的关系可以看出,罗特克尽管在身形上是个大块头,体重一度超过两百斤,但他始终以跟随者的姿态示人,他曾说自己是“永远的初学者”,这并不是一句展示谦虚的话,事实上,罗特克对待诗歌的态度正如人之互动,在他那里,谦逊不是一种修养,乃是一种微妙的分寸感,一种与伙伴/语词保持适当暧昧的距离感。

《光芒深处的光》

(美)西奥多·罗特克 著

杨子 译

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9月

两类诗的创作

罗特克主要写两类诗,一种是讲求韵律和形式的短诗,在这方面他被米尔斯(Ralph J. Mills,JR)称为“抒情小诗的真正大师”,韵律的谐和、形式的精巧堪称完美;另一种是自由长诗,在这类作品中,罗特克常常嬉笑怒骂皆为文章,将自我的情绪、思想的火花与自然的物象融为一炉,既有意识流的影子,也有精神分析的魅惑,每每兼之实验探索的多种语言奇观,令人大饱眼福酣畅淋漓。或许正是由于罗特克的诗既有形式上的追求又富于浓郁的主观色彩,所以在翻译方面造成了一定的障碍。这个“最好的诗写于酒醉之时”(卡洛琳·凯泽语)的诗人并不缺少妇孺皆知的名篇,《我爸爸的华尔兹》是各诗歌选本收录频次颇高的作品,《我认识一个女人》和《献给简的挽歌》等亦广为流传,是各种诗歌朗诵会热门的选目;他也并不缺少话题或文学圈的名声,无论是与奥登的友谊,还是与露易丝·博根的情感纠葛,抑或是与自己的美女学生贝雅特丽齐的婚姻,这个摘取过普利策诗歌奖、波林根诗歌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大器晚成的诗人在许多美国文化人心目中是一个真实可感的前辈和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罗特克在中文世界虽然不是一个冷僻的名字,但读者始终未能系统地读到他的诗歌。幸运的是,有杨子这样的汉语诗人一直在关注这位大洋彼岸的卓越前辈。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杨子——这位在罗特克去世那年出生的中国诗人将罗特克的诗作翻译结集,冥冥中完成这不同时空不同语际的历史回响。

翻译罗特克的诗歌颇有难度,罗特克在美国诗坛就很难被划定为何门何派,这个不惧“影响的焦虑”,对各种技法和诗歌美学带有余光中所谓“多妻主义”观念的诗人始终自行其是,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距离——既不发声又不呼应,詹姆斯·迪基曾评说罗特克比之里尔克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更为感性,换言之,也更为个人化。对读者或译者来说,要把握这种气质并不容易。在“深层意象主义”“自白派先驱”等标签之下,你会发现,罗特克诗的特征虽很明晰,但他是把个性的东西融于其气息、节奏和想象之中的,很难言传。杨子的做法是尽可能展示一个真实的罗特克,几部诗集中,翻译篇目较多的是《屋门大敞》《迷失的儿子及其他诗歌》《说给风听》《遥远的旷野》,涵盖了诗人早中晚各时期;题材上,杨子选取的也主要是罗特克偏爱的几种类型:自传诗,如《奥托》《迷失的儿子》《萨吉诺之歌》等,诗人儿时对温室中父亲既爱且怕的回忆深深纠缠着他,14岁丧父的经历又使得这段父子关系没有改写的可能,记忆之象、幻想之象与现实之象混合在一起,成为诗人长久无法释怀的生命情结;自然诗,以动植物和自然物象为对象的诗,如《苍鹭》《蝙蝠》《插枝》《兰花》《夜鸦》等,这部分诗歌或许是罗特克诗之于中文世界最有价值的部分,罗特克以他个人的精微观察和独特感受摹写物象与心象互叠生辉的部分,少了不切实际的哲思玄想而多了新鲜亲切的描绘和想象,读来妙趣、清新而令人回味;情诗,因其独特的魅力而引人注目,如《梦》《她》《那一位》《爱用警句的男子》《色鬼》等,对情欲的直面和透视,使他的情诗既非诉说相思的庸俗之品亦非耽溺色相的浮夸之物,而是有了一种穿透力,对无形的、无可名状的情欲展开语言的测量,难怪有人称罗特克写下了“自叶芝以来最伟大的情诗”。

一种矛盾体

对中文译者来说,罗特克诗歌的“自白”特色与“深层意象”的交织似乎是一种矛盾体。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自白”的“白”与“深层意象”的“文”是不易调和的,但在罗特克这样的诗人身上,它们是诗人“传统”的体现。美国诗歌史上,“自白派”强调主观性与自传性;“深层意象主义”重视呈现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融为一体的意象景观,舍弃客观的自然物象而偏爱梦幻般的幻觉意象,而汉语诗歌传统中是缺少这样的镜像与资源的,在中文里“自白”跟“意象”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杨子对罗特克的翻译正是一种补绘,为了呈现这种色彩,他在词语(动词、语气词、人称代词、俚语等)的选择、长短句的协调,甚至标点符号的使用方面都极为用心。总的来说,杨子调动了口语词汇或散文词汇的生气和灵动,也使用了成语、书面语的神态和克制,着重通过动词和名词的搭配来呈现罗特克意象的简练与灵动,抓住了诗人的神韵和气场。

罗特克的启示意义之一便在于他的不为时代所动,始终发自己的声音唱自己的歌。而在这之外,杨子对罗特克的翻译也在“尘埃未定”“气象有待”的中文世界增添了新的羽毛和云朵,让我们看到了“光芒深处的光”。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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