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家垅的“三姑娘”
谢亚凡
2023-05-09 08:46

“三姑娘”是我的母亲。老家村里的人们都这样称呼她。

湘南丘陵连绵,峰壑宛转,群山中的个个小村庄曰冲、湾,或叫垅。1935年冬月,母亲生于衡山县东陲的綦家垅,在谢族同辈四姐妹中排行第三。

綦家垅北倚鸡公岩大岭,两厢山峦迤逦。南向开敞,接纳季风。山溪汇成一堰,潆潆兮哗哗,旱年亦不干涸。綦姓乡亲聚居于村口,往里边,东厢山麓的屋场住着谢姓人家。

外公、外婆极勤苦,传承祖艺,种蓼蓝而制染料。“三姑娘”聪敏,自幼帮农活,分家里忧劳。亦不甘盲蔽,习字练算,心底有颗文化的种子。十几岁恰逢解放,新风来拂,便嚷着要上学堂。旧时重男轻女,我外公让儿子上了私塾,未寄望女孩读书,然则拗不过她。她远到栗木坪读完了“完小”,那时在乡村为很强的学历了。

綦家垅的“三姑娘”长大了。中等个子,显瘦,眉目清秀。好学,勤快,多闻而善思,青春洋溢,乃农业合作社里的活跃分子。约二十出头,经举荐,她到米桥小学做了住校民办教师,教孩童语文,也教其他常识。那段日子,清脆的书声、天真的身影相伴左右。自此得了另一称谓,片区村落的许多乡亲叫她“谢老师”。

后来,生产生活慌乱。“三姑娘”家事烦难,选择离开教坛。她务农,赴之田间地头亦自带涵养。村里关乎文化、学习之活动,自然有她。我五岁许,在山窝间大王庙(时为大队部所在)会场看过她参演的舞台剧。她是主角,饰演女英雄,有情节和台词。会场外有两棵银杏树,甚高大,其时金叶纷披,风中鸣响。

“三姑娘”与綦家垅难舍难分,可说她未嫁出去。

綦家垅夹在山脉间。因而,晴好之日,阳光最初照在西厢山顶,之后顺乎葱郁松林、油茶,缓缓下坡,再越过田地,爬上东山。其色调,晨为米黄,午变深黄,至黄昏成火红。它亦如巨幅画布,自对面铺将过来,执着而柔和。一天当中,垅里幽明交互,素艳相宜。

翻过不高的西山,即可到另一小村——八湖冲。冲里住着马姓一族,有个子弟旧时外出学商贸,成年入职新社会的机构。热心月老牵线,“三姑娘”与他结为伉俪。

“三姑娘”是去县城,在我父亲单位里办的喜事,特简朴。而我父亲在乡下并无房舍,她回来后仍住娘家。我外婆腾出两间较小的屋,在靠山的土台子上。她借此安了自己的小家,一间为做饭、吃饭用,兼纳杂物,一间供休息起居。之后岁月漫长,她养育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在这简陋小屋中出生,邻村接生婆赶过来剪的脐带。

“三姑娘”劳动关系在綦家垅,这里接纳她。后来,即使“夫君后来在外受冲击”,队里大概也无人对她另眼相看。

母亲讳桂兰。外公外婆不识字,他们为女儿取名,大约凭口语及对某物之念想。许多年后,我读唐诗,读到张九龄《感遇(一)》,瞬间怔然,继而抚卷深咏。其诗前四句为:“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她一弱女子,锄耙箩担皆扛起,与男劳力一同出工,负曝冒霜,不避苦累。日常之外,村里每年大规模农事有三:一是春耕,耕田插秧,蹚水沾泥,常栉风沐雨。二是夏有“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烈日当空,稻浪滚滚,机声轰隆,割穗、打禾、挑谷,汗洒遍野。三是秋摘,寒露后上山采摘茶籽,盘桓崎径,摘了又搬运,亦为重活。

母亲曾为队上的记工员,乐任而不苟。记得儿时一个下午,草色映帘,母亲与来家里的会计为社员“对工分”。他们拿着簿子和笔,一人报数一人应,话音反复不停,似山坳回声,在门外玩的我听得清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去县城居住。2013年秋,因病离世。遵其愿,葬回綦家垅虎形山。春有杜鹃,冬绽茶花,虎形山葬着村里故去的乡亲。2021年,后人修缮道路,又建一凉亭于登山处。我为此亭撰联:深矣山坡纳翠,敏兮兰叶流芳。横额:垅上春晖。

(原标题《綦家垅的“三姑娘”》)

编辑 高原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张玉洁 三审 周斐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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